大手貼小手
小傑嚴厲的目光如刀鋒貼頸逼迫著我面對,轉頭求助地望著隆,他出乎意料之外的擺起臉孔,兩人很有默契地逼我站上抉擇高臺。一直以來刻意閃躲、自尊自卑、嫉妒難堪全數湧上心頭,臉色轉差,固執的牛脾氣又將發作。
「小門,如果你不跟我上樓,以後我就不再管你的事了。」小傑似乎看出我即將爆發,先發制人。
隆一臉正經搖搖頭說「每天在那裡強顏歡笑,又嘆氣又皺眉的誰都看得出來,不管怎樣還是好好跟學長談談吧!」
我轉過身子背對兩人,喃喃吶吶地反駁「當初是我自己要躲他們,現在我哪有臉再去找他們。」
小傑一把擒住我的右臂「你擔心個屁啦!隊長受傷,你避不見面才真是無情咧。」
「可是,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這半年來,我兩次惡意消失閃躲,回想上次花了多久時間回復默契,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這種對待,至少我知道,大軍從來就不是。
「別想這麼多,先上樓看看狀況再說,何況隊長寢室現在一定是人滿為患,可能也輪不到你說什麼話。」語未畢,隆抓住我另一隻手臂,與小傑半拉半推地將我拎上樓。
甫上樓,不遠的隊長寢室裡人聲鼎沸,想是同學們都擠了上來關心,與去年此時相比,如此盛況空前想必會讓他感到安慰吧!
樓梯旁阿倫和黑熊緩步靠近,似欲下樓「小門你們也來囉!剛剛隊長還問你們回學校了沒,快去看他吧!」阿倫在聽到隊長受傷消息後,便第一時間上樓。
「哈哈!阿風學長說如果你不上來,他就要下去拎你上去。」黑熊在一旁笑虐地看著我,那態度卻不像是來探望傷者。
近月來我和隊長鬧翻的事,不知怎地在班上傳開,於是各種版本紛紛出籠,有的說我自作多情倒貼被嫌,有的傳言我去貼風學長才是導火線,不論版本為何,洗屁眼、等臨幸這種風涼話卻是不曾少過,若不是有隆和小傑這左右護法,這把訕笑野火,遲早會當著我的面爆發。
「你們別無聊了,看完就滾啦!」小傑沒好氣的瞪了黑熊一眼,他大概很難瞭解,曾是同寢的他們,為何會變得如此惡劣。
我低下頭,毫無反應,班上窺視眼光,從一年級初識他後便不曾間斷,當我與風學長、隊長三人出遊時,隔日便會成為班上茶餘飯後的話題;說句難聽的話,在他們眼裡,恐怕我早被隊長,又或是風學長玩到爛了吧!
從不作抗辯,因為我知道那是封閉年代同志們背負的枷鎖,那個同志運動初起,社會未曾正視,熱愛雜誌創刊號仍未發聲,電視上仍以負面評價著我們的族群,於是我只能莫不吭聲。
尤以男校而論,心智未開的男孩們,事態難以避免地一再發生,學長學弟們歷來面對多少譏笑、傷害更是難以計數;甚是一年後與大軍的那段,我的同學們始終擺脫不了好奇心,一雙雙眼神直似要將我倆剝光,探究他們好奇的同志情。
擺脫阿倫後,我們三人擠進人滿為患的寢室,同學們或坐或站,將寢室塞的密不通風,溫度都不知道上升了幾度,風學長和隊長坐在靠窗邊的椅上,髒兮兮的傷口已擦拭乾淨,只是鮮血仍斷斷續續地流出。
「隊長你怎麼沒有塗藥呀!」一遍吵雜聲中,小傑率先出聲
隊長轉過頭,視線穿過一群人停在我身上,他先是楞了一下,但還是輕輕地笑了起來,酒窩微微綻起,眉頭鬆了開來,惟額頭、手腳仍血流滂滂,我怔怔地看著,眼淚似將湧眶決堤,一句話也說不出。
一個眼神的傳遞,我知道他對我並沒變,但自己也清楚,對於他…我也未曾變過,愛情從來就不是如此容易改變,時間並不能讓他愛我,也無法讓我不再愛他,最終一切還是無解。
一旁同學隨意地回話「剛大摳學長騎車下山買了,現在就等他回來才包紮。」
風學長這時也注意到我,當著眾同學的面,大剌剌就說「終於肯來看我們了喔,如果再一個不小心你就要到靈堂去找你隊長了。」語帶酸意,這種惡意的抵抗,他的惱怒無可厚非。
風學長的傷也是不輕,大腿、手臂也是大規模擦傷,但或許是騎乘者,傷口並無隊長那種血流涔涔的恐怕感,但眼前的他怒眉微揚,不再是過去那個風采過人、放逸嬉戲的男孩,一時間憶起過去相處的點滴,他的溫柔、笑顏、風趣、美麗,罪惡感驟然升起,自己竟是作了什麼傻事。
同學們見氣氛有異,人潮隨之漸散,我低下頭避開兩人目光,仍是無語。
不久大摳學長帶著藥水、繃帶等物品趕回來,小傑看著那些不齊全的醫療用品,皺起眉頭「學長,這些東西哪夠啊!我看還是送學長他們去醫院包紮,其實剛出車禍時就該直接去醫院。」
風學長打哈哈地說「也沒關係啦!先用藥水消毒一下,把傷口洗一洗,明天早上再去醫院。」
小傑逕自低聲說「自己處理傷口,總沒有醫院處理來得安心吧!」
我聞言不經思考便道「去醫院好了,比較安心一點,麻煩學長幫忙借車好嗎?」
風學長又笑了起來「嘿!學弟我還以為你不會說話了咧。」
氣氛頓時又為之緊繃,他哼了一聲「學弟,你們扶我去廁所,我要去撇尿。喂!大摳你快去借車,我的車這次看來也壽終正寢了。」我知道他的刻意,仍不忘驅離大摳學長。
在一群人離開後,寢室剎時獨留我與隊長,我們有多久沒這般地相處了啊!拿起桌上的藥水與棉花棒,拉了椅子靠到他身旁,先將額頭暫時止血的衛生紙拿掉,用棉花棒沾著藥水輕地消毒,隨著棉花棒的起伏,他震動著身軀。
棉花棒的輕觸中,我感覺到他的呼氣,流竄在臉上鼻間,這種親密接觸是過去予取予求、隨手可得,我不得不將目光轉至他雙眸,他也正凝望著我,心底一陣柔情湧上,就算他不愛我又怎樣,我就是愛他這眼眸,就是愛衣物間他獨特的氣味,就是愛他帶著酒窩的微笑,就是愛他粗眉微皺的神情。
他專注的眼神,緩緩道出「小門,對不起…」竟是他對我道歉,這是他第幾次對我說對不起了。
我不知道,他是對不起不能愛我,還是對不起他那句無心的話,又或是對不起他曾經依偎著我相互取暖,無論是何原因,卻都讓我羞愧的無地自容,幾個月前我的固執胡鬧已經傷害過他一次,如今再次的傷害,他卻一笑置之。
拉起他的手,替他處理指縫、手背上的擦傷,他的指頭依然修長,我若有所悟伸起手掌與他相對,掌心貼掌心「隊長,你的手指還是一樣很長呢!」記得過去我曾與他這般貼著手掌。
隊長微笑著「那是你都沒長高吧!」看著他的笑容,過去的默契似乎一點一滴的回來。
我並沒有拉開手,只是貪婪的享有手心上傳來的溫度,那是我失去了數個月的溫暖,我不再說話,想著過去共度的那些甜蜜過往。
台北城真的涼了,冬夜不再有蟬鳴,取而代之的是強風有節奏地拍打玻璃,如鼓聲伴奏,偶有寢室窗未緊密,風兒嬉戲其間窣窣歌唱,為此刻兩人世界伴唱出優美聲響。
宿舍門外,學長借來了兩輛機車,大摳學長載著傷勢較嚴重的隊長,風學長則讓另一名學長載著,我與隆、小傑立於三舍門口,憂心地看著他們。
風學長看著我,嘴邊露出一抹笑意,仍不放過我「喂!學弟,怎麼…當初是哪個人要誰不要招惹誰的啊!」
「學長,對不起!」今晚以前我仍不知為何地惱怒他,但這句道歉卻是我必須該說的。
風學長依舊口無遮攔,完全不顧忌一旁的學長「不知道是誰啊!有人吃醋我掃到颱風尾,真倒楣。」
「阿風!別說了,你罵了一整晚,夠了吧!」隊長連忙制止。
風學長氣嘟嘟地抱怨「哼!不知道是誰整天臭臉,明明不關我的事,還被你遷怒。」大摳學長深知箇中原因,也催促著離開。
隊長轉頭對著我們說「下週就是期末考了,你們班同學都要加油!我知道你們班這學期很多人都開始蹺課了,被當在學校沒有暑修很麻煩的。」頓了頓又問「你們三個人寒假工讀都在哪裡。」
「林口。」小傑笑著說,林口對於家住新莊的他很是方便。
「高雄仁武,小門跟我一起。」隆馬上跟著說
隊長淡淡地說「去這麼遠啊!」
當時一方面只想離學校離的遠遠地,一方面想說可以陪隆到南部,方便他回老家,但隊長此刻的話,也讓我為之黯然,是啊!一別三個月,工讀結束後,學長們只剩兩個月就畢業了吧!
「你們進去吧!跟同學們說不要擔心。」他一派溫柔,依舊吸引著我所有的目光。
「嗯!」我輕輕地應了一聲後,兩輛機車輕巧地滑了出去,以不同於風學長那輛老爺車的優雅姿態緩地前行,繞過樹林與游泳池,直到車尾燈消失在林子的那端。
依依不捨地望著,低頭看著猶帶血漬的手掌,那大手的溫度似仍殘留手心,只是隨著微微刺痛,我清楚的明白,他是不愛我的,因為不是愛情,所以他可以像朋友般地微笑原諒。
可惜此時我懂得不夠多,也或許是愛得深,日後的大軍卻無法原諒,徒留一段我悔之不及的輕狂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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