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去見了一位老朋友
他的眼睛看不見
我去找他後，
他說：正好，我剛搬來這裡不熟，帶我去買麵包吧，我要當晚餐跟明天三餐
然後我讓他扶著我的右手，先過一個路口
我說，這裡的上閤屋可以外帶，一個便當一百塊，你可以試試
他說，有外送嗎？
：沒有耶
：那就沒辦法了，太麻煩了，我找不到它的位置
他左手扶著我，右手用柺杖摸索前進
然後繼續說：我們以前在上課的時候，老師說，
肚子餓的時候看不到沒關係，聞到麵包的香味就知道麵包店到了
問題是我也失去嗅覺了，所以這一招對我沒用
失去視覺的人，有些還能感受到光源
不過他因為出了場嚴重的車禍
不但失去嗅覺，眼睛連光都感受不到，
他是住在沒有光源沒有味道的世界裡
因為他很倔的關係，
行進時我總是擔心自己做出多餘的指示，打擊他的自尊
想說或許這個階梯他會自己用柺杖發現，而沒有告知
結果害得他一個踉蹌差點站不穩
原來我的無聊的擔心才是真正多餘
進去後我告訴他那家店有什麼，
他說：沒關係，我都是走到櫃檯直接跟老闆點菜囉
這家麵包店剛好是我的仁愛路三傑之一
左邊的廣東粥跟右邊的魯味專賣店都是我的最愛，也剛好有人向他大力推薦
他說幸好他的味覺還在，所以吃東西方面的樂趣尚未失去
我曾經看過一個利用人的各種感官來玩味覺變化與進食樂趣的節目
音樂聽覺影響進食速度與情緒，視覺影響進食期待，嗅覺影響味覺等等
這些因素都會讓同一個人對同一道菜產生不同的感受
進而組合出完整的進食經驗
於是每次當他跟我說他又煮了什麼羊肉，什麼菜
我總是會想，到底缺乏嗅覺後的味覺是什麼樣子
跟鼻塞時候的進食經驗像不像？
當然我經常強調我最討厭的便是自以為是的認知
浪漫的傳頌著失去視覺的人在聽覺方面得到多大的敏銳補償
失去聽覺的人視覺會變得多麼銳利等等
其實失去聽覺要生活是比失去視覺還危險的
試著想想走在路上，沒有聽到周圍的車聲，喇叭聲，警告聲，因此閃避不及．．．
從第一次帶那個朋友上街開始
就能感受到，眼睛看不見並不會使聽覺變敏銳
只是因為聽覺成了唯一可以仰賴的知覺
不得不把百分百的注意力都放在聽覺上，讓它非得敏銳不可
那是求生本能，不是什麼上帝的補償
當然以上不是我的重點
只是那天朋友很輕描淡寫的說著，其實他的按摩店已經三天沒有客人了
中小企業流失，台商出走，讓他的固定客源越來越少
加上這幾年有如台北市挖馬路般，如雨後春筍出現的腳底按摩店或SPA或一般按摩店
都是沒有受過專業訓練的明眼人來搶生意
打壞行情，也打壞水準
那種水準的按摩，可能一般人體驗一次後就會因失望而不再光顧
卻也直接加間接的扼殺了專業盲人按摩的生存空間
在台灣不是只有盲人按摩才會面臨這類困境
可是卻只有他們在遇到這種困境時
比一般人更容易成為絕境
畢竟，這是他必須死守的一條生存之道
別無他路
原本他興致勃勃的學習紫微斗數，聽說他有這樣的天賦
他的老師是一位七十多歲的高人
願意免費教他
他其實也沒辦法用電腦排命盤，必須手排，因此默記位置記得很辛苦
但是一年多後，高人應驗我朋友的話，駕鶴西歸
（我朋友說，老師算一命後終生免費，但是，高人還有多少終生？）
接著師姐在復興北路開班授課
願意讓他以身相許
用按摩換免費上課
不過懶惰的師姐開了幾堂課
就轉戰內地，一去不回了
他還說他因緣際會，遇到日本一位有名的按摩師父願意收他為徒
所以他打算存錢去日本上課
之前他的據點在忠孝東路四段，
房東賣房子退租
為了生意，他非得住在鬧區，
幾經波折，終於在仁愛醫院後方落腳
但是扣掉房租，每個月收入大約只得幾千元生活費
他說，搬到這裡後，他完全沒辦法有積蓄，也很難對往後的事做些什麼計畫
所以日本也去不了了
我忽然想到前陣子看到的實習醫生片段
一個手指骨折的高中生急著出院參加當天的大學曲棍球選秀
醫生說手指必須上夾板幾個月才能拆掉，否則會終身殘廢
高中生急著出院，急著得到獎學金，急著爭取那一年一度的機會
媽媽與醫生怎麼勸說都聽不進去
看到時我有很深的嘆息
媽媽或醫生似乎都沒能勸動他，
生命中有很多事情就是別無法它法，只能耐心等它過去
這時候不會有神蹟的，
唯一的神蹟是自己的耐心跟意志力
不管有多麼難熬，別無選擇，你就是只能在煎熬中等它過去
好消息是，只要這段時間能保全自己，你一定能熬過去，
屆時一定有別的方法可以東山再起
我這個中年婦女擁有的優勢是，
我知道遇到困境時該怎麼熬，也知道熬過去後可能成為一條好漢
這個衝動的高中生，卻無法去體會箇中只能照單全收的無奈
最後他用網路上得到的知識，偷偷把中指截斷，順利出賽通過選秀
很開心拿著冰鎮中指回醫院要醫生幫忙接回去
可惜中指被細菌感染，接好後感染擴大，整隻手報銷，他的運動員生涯完蛋了
但是我不知道我朋友接近絕境的困境要怎麼熬，要熬多久才能過去
因為他隨後搬家好幾次的關係，我其實將近兩年沒見到他了
這次再相見，他不像過去那樣積極保養身材
臃腫之餘也變得比過去落寞
進店門後，我大力推薦這家麵包店的大蒜麵包
我說：我請你吃一條好了，如果不好吃你才不會殺了我
這個男人挺那個的，硬要自己付錢
爭這種事當然很無謂，我沒有繼續說話，帶著他”瀏覽”這家店一些特色產品
最後帶著明眼人的優勢，把要請他吃的大蒜麵包塞進他買的東西裡
麵包說要吃很容易，
但是那麼長一條，隔天放進烤箱
他是聞不到有如天堂般的香氣
也不會知道烤盤上將滴出多少牛油，該如何把烤盤拿出來清理
我離開後，開始擔心起那條法式大蒜麵包將給他帶來的麻煩
因為朋友的關係，好奇在網路上尋找
找了老半天
沒有看到相關的盲人按摩保護措施
就連關於他們困境的報導也是寥寥無幾
出現率最高的一則相關報導，是修理前內政部長找明眼人按摩
不過我懷疑重點是修理而不是關心
即使如此，那也是兩三年前的報導了
朋友經常參與盲人登山，總也是會有一些官員到場共襄盛舉
他總是笑笑說，那是去搞宣傳的
不過有人利用你炒新聞總比無人聞問好，不是嗎？
前陣子某一天回家，約午夜十二點
打開電視，頻道一台一台的轉
新聞台所有政論節目斗大標題都在討論陳小姐／趙太太對公公發飆的事
實況報導我一直無緣得見，
不過各種類型的新聞節目可真是將此事討論得比任何國家大事都夠鉅細靡遺了
於是我開始遐想
當陳小姐／趙太太終於對著鏡頭發傳說中的飆那時
不知道有沒有媒體主管興奮過度而心臟病發作不治的
彌留前還不斷喃喃自語說：真的有了，真的有了．．．太好了．．．
媒體每天像瘋狂的米克斯般的追著陳小姐／趙太太，逼問她，探查她
心心念念想逼出的，不就是這樣的結果與答案嗎？
竟然不思感謝
而政論節目，各節新聞還要故做無辜的當作意外的號外報導並無情的放大檢視
新聞本身重播夠了
第二天是開始探討陳小姐／趙太太是不是太沒禮貌了
或是根據她的話去追查趙內線先生是否真的無辜
或是去追查她的成長過程，探查她一路走來的苦楚等等
過了好幾天，能用的花招都用盡了，子句，逗號，疑問句，驚嘆號
路人甲的感想也一一用顯微鏡探討完了
我無意間看到有新聞開始追查她受訪時大樓門口貼的那張請勿隨地大小便的貼紙
這張紙一年多來都無人聞問，終於因為陳小姐／趙太太的新聞而得到注意
真是何其三生有幸
（我怎麼覺得張貼對象也可應用到記者身上）
（相信我，整整一個禮拜我看電視新聞的時間加起來不到一小時，
可是隨時隨地打開電視轉台過去，都能看到新的報導花樣）
於是此時此刻我又有了遐想
陳小姐／趙太太何不以後跟中華職棒一樣
從帽子到衣服到手套到背心都貼上各式各樣的產品名稱
這樣就不用辛辛苦苦兼差，還可以收鉅額代言費
那我只奢望中間夾雜幾個公益廣告
例如今天接受訪問前可以先拿個牌子說，
我都是找盲人按摩紓解被狗仔追的壓力與遇人不淑的不幸喔，
大家也可以找盲人按摩試試．．．
（說完還要做個蓋高尚的手勢）
可惜，可惜，大好機會就這樣流失了
以下轉貼這則很久前的”新聞”：
明眼人搶生意 萬華盲人夫妻 兩人月入不到2萬
台灣的推拿按摩館越來越多，正港的盲人按摩師遭到排擠，以前的盲人按摩師一個月收入有6、7萬元，但是現在的盲人按摩師，一個月只剩幾千元。
萬華地區有一對街頭巷尾都認識的盲人夫妻，夫妻倆每天都會一起出門，看不見的先生在前面帶路，一樣看不見的妻子拉著先生的衣服，慢慢地在後頭走，進到他們的幫人按摩的地方，整天都沒有生意，知道有記者來訪，他們說出了他們生活的困境。
視障按摩師楊聯豐說：「好的時候，最好差不多6、7萬，5、6萬，現在不到1萬，現在兩個夫妻加起來可能2萬就不到。」
他們辛苦30年所買來的房子，有4間按摩室，十幾年前生意好的時候，裡面都擠滿了人，可是現在賺錢很難。楊聯豐說：「有時候睡到一半，客人來，你還是要去做，吃飯吃到一半，你要趕快去，洗澡洗到一半，趕快沖一沖，衣服穿一穿，頭髮根本都還沒有吹乾，就要跑了，24小時待命。」
就是因為賺錢不容易，所以夫妻倆得要一同出門討生活，要不是兩人互相體諒，生活會過的更艱辛。太太徐碧教說：「看不見就是要找看不見，大家才會同病相憐，大家都是殘障的，反正兩個都看不見，就要同病相憐啊。」
夫妻倆告訴記者，不管是以前的國民黨或是現在的民進黨執政，政府對於盲人的關心真的太少。
PS: 這圖也是偷的，主題叫做 ”anger”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