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本來是一個大城,英美法蘇在二次大戰后瓜分了它。屬于蘇俄的那一半,是被封了,一個城變為天涯海角,不過一牆相隔便是雙城了。
我下車的那個車站,在一九六九年是一個關卡,如果提出申請,限定當日來回,是可以過去的。而東柏林的居民卻不可以過來。
那個車站是在東柏林,接受申請表格的就是東德的文職軍人了。
我們的護照和表格在排了很久的隊之后,才被收去。收了便叫人坐在一排排的椅子上等,等播音机內喊到了名字,又得到一個小房間內去問,問什么我不明白。總之面露喜色的人出來,大半是准進東柏林去了。
等了很久,我坐著會痛,又不敢亂走,怕听不見喊人的名字,那儿,有一個辦公室是玻璃大窗的,無論我如何在一拐一拐的繞圈子,總覺得有一雙眼睛,由窗內的辦公桌上直射出來,背上有如芒刺般的給釘著。
有人在專注的看我,而我不敢也看回去。
播音机叫出我的名字來時,已是下午一點左右了。我快步跑進小房間,密封的那一間,沒有窗,里面坐著一位不笑的軍官。請坐,他說。我在他對面坐了下來。軍官衣著很整齊,臉色不好,我一坐定,他便將那本護照向桌上輕輕一丟,說:“你知道這本護照的意義嗎?”我說我知道。他听了便說:“那你為何仍來申請?我們不承認你的,不但不承認,而且你們的政策跟南韓一樣。現在我正式拒絕你的申請。”我看了他一眼,站起來,取回了護照,對他笑了一笑,說謝謝。那時的我,是一個美麗的女人,我知道,我笑,便如春花,必能感動人的——任他是誰。
已經走出了門,那位軍官是心動了,他很急的叫住了我,說:“你可以去西柏林付十五塊美金,參加有導游帶的旅行團,我給你一個條子,這种護照也可以過去的。”
我說,我是要去你們東德的外交部,導游會放人單獨行動嗎?再說,十五塊美金太貴了,我有,可是舍不得。說完我沒有再對那個人笑,就出來了。
決定逃學,決定死也可以,那么不給過去東柏林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去也就不去好了。時間,突然出現了一大段空檔,回宿舍,不甘愿,去逛街,只看不買不如不去,于是哪儿也沒有去,就在那個車站里晃來晃去看人的臉。
那面大玻璃窗里仍然有一种好比是放射光線一樣的感應,由一個人的眼里不斷的放射在我身上,好一會儿了,他還在看我。
等我繞到投幣拍快照片的小亭子邊時,那种感應更強了。一回身,發覺背后站著一位就如電影“雷恩的女儿”里那么英俊迫人的一位青年軍官——當然是東德的。
“哦!你來了,終于。”我說。他的臉,一下子浮上了一絲很复雜的表情,但是溫柔。“晃來晃去,為什么不回西柏林去。”我指了一下那個密封的審人室,說:“他們不給我進東柏林。”我們又說了一些話,說的是想先進去拿過境簽證的事。一直看他肩上的星,感覺這個軍官的職位和知識都比里面那個審人的要高,而且他不但俊美,也有一副感人而燃燒的眼睛,這個人那里見過的?
事情很快解決了,台灣護照東德不承認,給發了一張對折的臨時證。上面要寫明身高、眼色、發色、特征等等——在填寫特征時,我寫:牙齒不整齊。那叫它通行證的東西是白色的。說要拍張快照,我身上沒有零錢,那位軍官很快掏出了錢。一下子拍出來三張,公事用了兩張,另外一張眼看他放入貼心內袋,我沒說一個字,心里受到了小小的震動,將眼光垂了下來。
排隊的人很長,一個一個放,慢慢的。那位幫我的軍官不避嫌的站在我的身邊,一步一步的移。我們沒有再說話,時光很慢,卻舍不得那個隊伍快快的動。好似兩個人都是同樣的心情,可是我們不再說話了。
等到我過關卡時,軍官也跟了過來。一瞬間,已站在東柏林這一邊了。凄涼的街上,殘雪仍在,路上的人,就如換了一個時光,衣著和步伐跟西柏林全不一樣了。“好,我走了。”我說。那個軍官很深的看了我一眼,慢慢說了一句英文,他說:“你真美!”听了這句話,突然有些傷感,笑著向他點點頭,伸出手來,說:“五點鐘,我就回來。可以再見的。”他說:“不,你進入東柏林是由這里進,出來時是由城的另外一邊關口出去。問問路人,他們會告訴你的。外交部不遠,可以走去。我們是在這一邊上班的人,你五點回來時,不在我這里了。”
“那,那么我也走了。”我說。
我們沒有再握手,只互看了一眼,我微微的笑著。他,很深的眼睛,不知為什么那么深,叫人一下子有落水的無力和悲傷。
就那么走到外交部去,一面走一面問人,路上有圍著白圍巾的青年,一路跟著要換西柏林馬克或美金,隨便多少都可以。我不敢睬他,只是拒絕得難過。
都快下班了,才問到簽證的柜台,也不存希望給或不給,孤零零的心,只留在那個离別時叫人落水的眼睛里。
是東德,在東柏林的外交部,是一种夢境,很朦朧的倦和說不出的輕愁。那本護照——台灣的,就如此繳了上去。
看護照的中年胖子一拿到,翻了三兩下,就向身后的同事叫嚷,說:“喂!來看這本護照呀!蔣介石那邊來的。”人都圍上來了,看我。我的心,仍在那雙眼睛里。隨便人們如何看我,都很漠然。“蔣——介——石——嗯。”那位中年人歎了口气。
也是那日不想活了,也是多日不想活了,當他說到這句話,我就自殺似的沖出了一句:“蔣介石,我還是他女儿呢!”“真的?!”對方大叫起來。
他呆呆的看住我的名字,一念再念——陳、陳、陳……。“你說老實話哦!”他說。我不說話,只是笑了笑。那雙眼睛,今朝才見便离了的眼睛,他說我真美麗,他用英文說,說成了他和我的秘密還有終生的暗號。
“你姓陳,他姓蔣,怎么會?”又問。
我反問他:“請問給不給經過東德的簽證嘛?”他說:“給、給、給……。”急著嘩一下蓋了章,就成了事。
隔著柜台,我豎起了腳尖,在那中年胖子的臉上親了一下,說:“你真美,謝謝你。”然后,走了。
東柏林在展越南戰爭的照片,進去看了一下。那張,美軍提著越共的頭,踩在無頭尸体上,有若非洲獵象獵獸的成就感,在那個大兵的臉上開著花。沒有再看下去,覺得自己是一個亞細亞的孤儿。
去飯店吃了一頓魚排,付帳時,茶房暗示我——很卑微的那种笑,使我付出了不是過境時換的當地錢。有二十塊美金,給了十塊,每月生活費的十分之一。沒有等找錢,向那位老茶房笑笑,便走了。
經過一家書店,看見齊白石的畫,我一急,進去了,要人窗內拿下來,發現是印制的,不是原墨,就謝了走開。
街上行人稀少,有女人穿著靴子,那是我唯一羡慕的東西。
又走了很多路,累了,也渴,天在下午四點時已經暗了。可是這邊的城沒有太多燈光。問到了出關回西柏林的地方,關口很嚴也牢,是九曲橋似的用曲折牆建出來的,我猜是怕東邊的人用車子來闖關而設計的。
他們不給我回去,一直審問,問我那張白色的通行證如何得來的?為什么會身上又有一本台灣的護照藏著。又問來時身上報了二十美金,怎么換了五塊美金的當地東德馬克仍在,而那另十五元美金只剩下了五塊一張。我說吃飯時付錯了。問是哪一家飯店,我答誰記得路。
他們不給我走。我急了,急得又不想活了,說:“你們自己發的通行證,去問放我過來的那個關卡。去問!打電話去問呀!好討厭的,也不去解決。”
不知過了有多久,我彎彎曲曲的走過了一道又一道關,門口站著來接的,是中午那個以為已經死別了的人。他在抽煙,看見我出來,煙一丟,跨了一步,才停。
“來!我帶你,這邊上車,坐到第五站,進入地下,再出來,你就回西柏林了。”他拉住我的手臂,輕輕扶住我,而我只是不停的抖,眼前經過的軍人,都向我們敬禮——是在向他,我分不清他肩上的星。
在車站了,不知什么時刻,我沒有表,也不問他,站上沒有挂鐘,也許有,我看不見。我看不見,我看不見一輛又一輛飛馳而過的車廂,我只看見那口井,那口深井的里面,閃爍的是天空所沒有見過的一种恒星。
天很冷,很深的黑。不再下雪了,那更冷。我有大衣,他沒有,是呢絨草綠軍裝。我在拚命發抖,他也在抖,車站是空的了,風吹來,吹成一种調子,夾著一去不返的車聲。沒有上車,他也不肯离去。就這么對著、僵著、抖著,站到看不清他的臉,除了那雙眼睛。風吹過來,反面吹過來,吹翻了我的長發,他伸手輕拂了一下,將蓋住的眼光再度与他交纏。反正是不想活了,不想活了不想活了,不想活了……。“最后一班,你上!”他說。我張口要說,要說什么并不知道,我被他推了一把,我哽咽著還想說,他又推我。這才狂叫了起來——“你跟我走——”“不可能,我有父母,快上!”“我留一天留一天!請你請你,我要留一天。”我伸手拉住他的袖子,呀!死好了,反正什么也沒有,西柏林對我又有什么意義。
怎么上車的不記得了。風很大,也急,我吊在車子踩腳板外急速的被帶离,那雙眼睛里面,是一种不能解不能說不知前生是什么關系的一個謎和痛。直到火車轉了彎,那份疼和空,仍像一把彎刀,一直割、一直割個不停。
那一夜,我回到宿舍,病倒下來,被送進醫院已是高燒三日之后才被發現的。燒的時間頭痛,心里在喊,在喊一個沒有名字的人。
住了半個月的三等病房,在耳鼻喉科。醫生只有早晨巡視的時候帶了一群實習醫生來,探病的人一周可以進來一次。我的朋友念書忙,總是打電話給護理室,叫小姐來傳話問好,但人不來。
醫院的天井里有几棵大枯樹,雪天里一群一群的烏鴉呱呱的在樹枝和地上叫。病房很冷,我包住自己,總是將頭抵在窗口不說什么。同住一房的一位老太太,想逗我說話,走上來,指著窗外對我說:“你看,那邊再過去,紅磚公寓的再過去,就是圍牆,東柏林,在牆的后面,你去過那個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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