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中時期做過的實驗,混合著油脂和鹼性物質,就可做出簡易的肥皂來,那時的我對著那塊我親手做出的土製肥皂,心裡充滿萬分感動,雖然那塊肥皂被拿來使用時,我的雙手是越洗越髒……
我的生命歷程中,肥皂曾是很多故事的主角。住隔壁的張伯伯已經滿頭銀霜,軍職退休後的他很清閒,常在天氣晴朗的午後,看著他拉了把椅子在門口曬太陽,偶爾遇見了他,難免被攔下聊幾句,內容不外乎是他早年的艱困生活以及南征北討的軍旅生涯,但是最有趣的還是那段有關一盒肥皂的故事。張伯伯年輕時沒什麼錢,那時的軍職人員在收入上也不甚高,講到了終生大事總因為這個原因而談不成。那時候的物資貧乏,電視廣告上最熱門的禮盒,當屬那一盒盒包裝精美的肥皂禮盒,受歡迎的程度甚至在當時取代了在中秋節常送的月餅禮盒。張伯伯在那時用微薄的薪俸買了兩盒肥皂禮盒(在敘述這段故事時,他還比手劃腳地強調他是攢了多久才買得起),西裝筆挺的去提親了。提親的過程如何他總是夾七雜八地交代不清楚,或許這一段記憶在他漫長的回憶已經不怎麼重要,他只記得他的岳父、岳母笑得開心,他當時的未婚妻也笑得開心,倒是他自個兒,拘謹下的笑容有些僵硬。但無論如何,這門親事也總算是就此定了下來。過了幾十年,老驥伏櫪,兒女們都出了國,在國外定居,牽手幾十年的太太也早他一步離開人世,空蕩蕩的大房子只剩張伯伯一個,只是他珍而重之地保存著那僅餘外裝的肥皂盒;只是他時時撫物思人,直到深夜;只是他把幾十年的回憶都裝進了空盒裡,在柔軟的午後,娓娓地向我道來。
陳舊的精緻包裝,或許包的只是一段有點年代的故事,但那殘留盒底的淡淡肥皂香味,卻同時印證著屬於那個年代的美好氛圍。這樣的美好到了現在又留下多少呢?或許林阿姨還能感受得到。
林阿姨已經四十幾歲了,丈夫外遇失蹤了很多年,她獨自一人帶著兩個小孩,學歷不高的她,只能靠著工廠的一點薪水來養活一家三口。然而經濟不景氣畢竟不會挑對象,一波波經濟風暴的肆虐下,林阿姨終於還是失業了,失業的她首先要面對的,就是生活的問題,以及兩個孩子的教育問題。印象中那一陣子的她,總顯得無比焦慮、憔悴,後來聽她敘述那一段日子,才知道她曾經不止一次想帶著兩個孩子走上絕路,我想,那時的她必然感受到最深層的絕望吧!但一次偶然的機會卻讓她擺脫了這樣的困境。
尋覓新工作的她發現了政府補助的「手工肥皂創業班」,免費、免學歷吸引了她的注意,進而立刻就填表報名。短短幾週的課程,用功的林阿姨成了手工肥皂達人,或許是因為生活上的壓力造就了她的動力,課程結束後,她立刻投入了她僅有的積蓄,購入生產手工肥皂的工具、原料。當她在家中帶著兩個孩子做出第一個肥皂時,她用靈巧的手在肥皂上刻了兩個字——「希望」。後來在她的努力之下,自創品牌的手工肥皂打響了名號,成為網路上炙手可熱的商品之一,隨著生產的規模越做越大,她請了好幾位和她有同樣遭遇的中年失業婦女來擔任員工,讓也曾經絕望過的她們,也能再一次感受到希望的溫暖。那一塊「希望」肥皂至今還擺在林阿姨家裡的客廳內,或許對她來說,肥皂已不再單純的只是肥皂了,而是象徵堅持、努力、永不放棄的理念。
我在林阿姨的身上看到的是臺灣女性的堅韌意志力,彷彿蜿蜒攀爬的藤蔓,看似柔弱,卻又如此強韌、固執地向上追逐陽光,如此強烈又溫和,或許這是每個人都能感受得到,屬於媽媽的力量吧!
在我的童年時期,常隨著母親徙居各地,那時還不懂流浪的意涵,也不懂被放逐的深切悲哀,只知道有母親處就是家,有了家就能覺得安心。流浪固然是流浪,但我的記憶卻在流浪的過程中就開始了,雖然不記得每條路名,可是對居住過的空間總有相同的印象——窄小、簡陋,後來才知道幼時的我們有多窮困,母親常對我說的故事是:小時候的我因為常常吃不飽(我認為是剛長牙想體會佛洛依德口腔期的意義),所以常把能看到的、手邊能拿到的東西往嘴裡塞(能活到現在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她也因此感到內疚。有一次家裡都沒人,只剩我一個人看家,年幼的我竟然拿起了肥皂就往嘴裡送(精緻、香甜的肥皂能引起食慾?),後來的事情我都不記得了,只聽母親說她回家後就立刻把我送進醫院。
肥皂的味道是什麼我早已忘記了,只是那份香氣總是縈繞在心底,隨著長大後不斷累積的各種記憶,伴隨著我,對我來說,各種肥皂香氣代表童年,也代表了我對家的印象。
西元前兩千多年,一個婢女把一盆油打翻在燃燒的木炭盆裡,這一翻雖然沒有引發大火,但卻翻開了肥皂紀錄的第一頁,自此展開肥皂悠久的歷史,也讓肥皂慢慢地踏入了我們的生活之中。或許對肥皂總有些牽扯糾纏的依戀,生活裡,總是偏好肥皂勝於沐浴乳,也因為如此,收集品裡多了很多造型特殊的肥皂盒。但令我印象最為深刻也最精緻的,還是那一只水晶玻璃肥皂盒。
女孩小我五歲,還正值花一般的夢幻年華,房間總充滿極為細緻、小巧的飾品,一踏進去,伴隨女孩身上獨有的香氣,彷彿踏入了格列佛的夢境之中。而我也樂於沈浸在這樣柔軟的氛圍裡。當我們交往到第二年,在我生日的前夕,她為我、為我們安排了一場旅行,一場將自己放逐到異國、異鄉、異地的旅行。
我們在不知名的小咖啡館占算塔羅牌,帶著吉普賽風格的老婦人,用口音濃厚的英文和我們溝通,並對我們構築著玄虛的未來世界。死神巨大的鐮刀、高塔堅決的閃電、倒吊者的搖擺目眩、日月星的耀目輝光以及世界的深深安詳,圖像與催眠語調,指點迷津與焚燃裊裊異香,彷彿融化後復又凝結在老婦人那張陳舊的紫絨布上;我們在喧鬧的市集上,啜飲異國氛圍,精緻的手工品,各式各樣的雜貨,似乎除了聽不懂的語言外,一切和家鄉無異。女孩到了市集就顯得特別興奮,彷彿沈睡體內的格列佛靈魂又再度甦醒,不到一小時,我兩手已經拎滿了兩大袋小巧又易碎的物品了。
當我快中暑昏厥的時候,女孩從遠方輕盈地靠近,拿了一杯酸澀但又略帶甜味的綠色果汁來慰問我,並神秘地對我說:「你知道嗎?我找到你靈魂的碎片了。」接著就把一個小盒子塞進她空曠的手提包(其餘的戰利品全在我手上),笑著走了。我的納悶與好奇在旅程結束前並沒有獲得解答,直到回到我們居住的城市,回到她的格列佛王國,她才向我揭開謎底。原來那是一個透明晶亮的水晶玻璃肥皂盒,放在燈光下顯得閃亮生輝,肥皂盒上刻綴著一雙翅膀,羽翼栩栩然,像似隨時都將振翅離去。女孩知道我對肥皂的深刻感情,也知道我對翅翼象徵自由飛翔的狂熱,所以特地挑了這個肥皂盒作為我的生日禮物。
精緻的肥皂盒在一次的爭執中有了裂痕,即使再用心去彌補,也無法消去那傷害的存在,一如已經失去的,就算再怎麼用心挽回,依然注定了失去的命運。
烙刻進回憶裡的童年記憶,烙刻進生命裡的一段段人生經歷,無止盡地攝取著酸、甜、苦、辣為養分,敞綻猶若春景繁花,我卻將這些歷歷的刻痕收納,藏在那個我早已用舊,卻不捨得丟棄的肥皂盒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