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我們家只養過兩種動物,天竺鼠和白紋鳥,大概是在我念小學的時候。這兩種動物在我們家應該算不上寵物,因為我只記得幾乎都是媽媽在餵食,我們其他人既不會寵愛地把玩牠們,也似乎沒有對牠們投入太多的感情。後來,天竺鼠不知道為什麼竟然逃脫了關養牠的籠子,跑到大馬路上,一輛不長眼的汽車呼嘯而過,把天竺鼠給活活輾死;至於白紋鳥,聽說患了感冒,一病不起。
之後,我們家沒有再養過動物。
直到我們都長大了,小弟交了一個女朋友,他們共同養了一隻狗,那是一隻白色雪納瑞,名叫托比,他們非常寵愛托比,不但讓他吃好的穿好的,還會一起洗澡睡覺。每每他們帶著托比回到家裡,媽媽看他們伺候狗像在伺候兒子,總不免要叨叨念念,覺得他們實在不像話,狗畢竟是畜牲,沒理由把牠伺候得像人一樣。而我們其他人看在眼裡,也覺得是不是太誇張了一點,幹嘛當個狗奴才。
不過,時間久了,我們倒也習慣小弟和他女朋友溺愛狗的方式,其實有時候我們也覺得托比蠻可愛的,忍不住總會逗弄他。但是,狗畢竟是狗,絕不可能和人相提並論,這樣的論調在我們家依然不曾改變。
但命運就是這麼奇妙,某些被認為不容改變的真理,總會因為某些事件的衝擊而變得搖搖欲墜。
兩個多月前,爸爸在路上看到一隻剛出生的小土狗,小小的身體躲在一輛車子底下探頭探腦,爸爸看她很可憐,於是將她抱到我們家附近的菜圃,菜圃的面積不大,是爸爸平常閒著沒事種菜消遣的園地。他弄了一些食物餵食小土狗,之後都是媽媽準備食物定時去餵小土狗,小土狗也似乎把爸媽當作主人,把菜圃當作她的家。
有一天早上,爸爸開著車出去工作,媽媽隔不久也去了菜圃探望小土狗,可是到了菜圃卻沒看見小土狗的身影,於是媽媽著急地打電話給爸爸,小狗不見了!爸爸說,沒關係!她可能自己跑走了,不見就算了!
時間將近中午,媽媽還是不放心,又去了一趟菜圃,依然沒看到小土狗,心想,大概不會回來了。正當媽媽要轉身離去時,突然看見遠遠的馬路上有一隻狗慢慢地走著,走近一看,正是小土狗,她跛著腳滿身是血,吃力地拖著她的身體慢慢走回菜圃,她的家。
原來是早上爸爸開車出去,小土狗認得爸爸的車,跟在車子後頭,不知走了多遠的路,突然在路上給車撞了,或許她躺在路邊很久,卻一直沒有人理會她,她才拚著一口氣拖著受傷的身體走回家。小土狗看到媽媽,開始不斷痛苦哀號,媽媽看了小土狗也覺得既心疼又感動,趕緊幫她檢查傷口,並回家拿藥幫小土狗擦藥。
小土狗受傷的這段期間,都是媽媽在幫她換藥擦藥,小土狗似乎已認定媽媽是救命恩人,她變得非常依賴媽媽。經過一段時間的休養,小土狗的傷口已經復原,但她的身體因為受傷無法清洗而滿身臭味,於是媽媽抱著小土狗回家洗澡,這是她第一次踏進我們家。可是洗完澡後,媽媽又把小土狗抱回菜圃,因為媽媽從來沒有想過要把狗養在家裡,雖然妹妹想把小土狗抱回家,但媽媽堅決反對。
有一天晚上將近11點,媽媽幾乎已經入睡,卻隱約聽到門外似乎有狗在呻吟的聲音,媽媽起床披著外套打開大門,竟然是小土狗站在門外,她一邊低吟著,一邊用哀戚的眼神望著媽媽,媽媽堅決反對的心已悄悄軟化,加上妹妹的堅持,小土狗終於住進我們家。
妹妹幫小土狗買了大籠子當她的窩,送她小枕頭,媽媽也幫她準備了專屬的被單。在媽媽幫小土狗套上項圈的當時,她已經從住在菜圃的小流浪狗,變成有主人豢養的家犬。
前陣子我回家,妹妹開車來接我的路上,一直述說著小土狗有多麼的可愛,我一踏進家門,就發現一隻狗裹著被單躺在沙發上,她一聽見我進門的聲音,立即警覺性地抬起頭直直望著我,而我也直直望著她,原來這隻狗就是我們家的闖入者,天哪!我實在看不出她哪裡可愛。
媽媽說小土狗生病了,因為她平常活動力旺盛,這幾天卻顯得沒精神。隔天,妹妹帶小土狗去看獸醫,獸醫說,小土狗吃的食物太鹹了,對一隻幼犬來說實在不堪負荷,所以容易拉肚子引發身體不適。原來一直以來,小土狗吃的食物都是媽媽準備的「白飯攪魯肉湯」,媽媽從來不知道,原來人吃的食物可能並不適合給小狗吃。
經過小土狗生病的事件,小土狗開始被嚴格禁食,她只能吃幼犬專用的狗飼料,媽媽下令,我們其他人絕不可以再餵她任何食物。但小土狗並不喜歡吃狗飼料,她似乎已經吃慣了人的食物,只要媽媽進廚房準備做飯,小土狗就寸步不離地跟在媽媽背後,似乎渴望著媽媽可以施捨一點食物;或者當我們吃飯時,她總是坐在地上抬頭望著我們,尾巴搖啊搖的,她的眼神似乎在期待著我們會丟一點什麼東西給她啃,然而,她的期望總是落空。
有一次晚餐時間,小土狗似乎嘴饞得無法自已,兩隻前腳攀著椅子迅速跳上餐桌,伸出舌頭忘情地舔著媽媽剛炒好上桌的一盤菜,媽媽一發現立即大聲斥責小土狗,一邊趕她下桌,一邊吆喝我趕快把藤條拿來,弟弟在一旁瞪了小土狗一眼,冷啍一聲「沒家教」,我拿著藤條作勢要教訓小土狗,她嚇得躲在桌子底下不敢出來,一趁我沒注意立刻夾著尾巴逃竄。
小土狗令人髮指的行為不只跳上餐桌,還包括撕扯一堆衛生紙散落在各個角落,莫名其妙跑到弟弟房間大便,來不及衝出門外就地在客廳小便;而且,最好家裡高貴一點的鞋子都放進鞋櫃裡,否則肯定成為小土狗銳牙攻擊的目標,不但兩隻鞋各分東西,連鞋墊都可能支離破碎。這些不可理喻的行為,在在都應證了弟弟說的那句「沒家教」,而後來我才發現,造成小土狗沒家教的最關鍵原因,竟是媽媽的溺愛。
當小土狗不知所以然地亂咬鞋子,彷彿假想敵般的對著鞋子低吼、牙爪並用胡亂攻擊,媽媽不但不責備她,還笑笑地說:「小狗都是這樣的。」有一次,小土狗咬著弟弟又大又重的鞋子騰空晃啊晃的,媽媽看了竟然鼓掌叫好,她說小土狗竟然咬得動這麼重的鞋子真是厲害,媽媽疼愛地抱起小土狗,雙手托著小土狗的屁股像抱小孩般上下晃動著,她說小土狗最喜歡這樣被上下晃動。
有一天,我發現小土狗的飼料碗裡放的不是狗飼料,而是殘剩的白飯米粒,不是已經禁止小土狗吃飯,是誰又弄飯給她吃?我問了媽媽,媽媽的回答真妙,她說:「我這次沒有給她攪魯肉湯啦!小土狗比較喜歡吃飯,不喜歡吃狗飼料啦!」
於是,我終於明白,一隻狗之所以沒有家教,不是沒原因的,但為什麼一隻胡作非為的狗,竟然這麼容易被原諒?
我和小土狗初次見面稱不上熟稔,相處幾天下來也談不上有感情,然而,就在我離家的前兩天,我和小土狗單獨相處才發現,其實她也沒有那麼不可愛。
那天,家裡所有的人都去上班了,我還在夢周公,媽媽的電話吵醒了我的清夢,她交代我要記得餵小土狗,我不情願地下樓去探小土狗,小土狗無精打采躺在狗籠裡,她一看見我,似乎發現原來家裡還有人,立刻興奮地衝出狗籠,在我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她的兩隻前腳站起來幾乎整個身體都趴在我身上向我撒嬌,當時我似乎可以感受到她的寂寞,彷彿只要有人陪她,即使是個半生不熟的陌生姊姊,她也覺得很滿足。
接下來的時時刻刻,小土狗幾乎是黏著我般地繞著我打轉,於是我只好帶她去散步,陪她吃飯喝水啃狗骨頭,看她如何與鞋子奮戰,直到媽媽回家,小土狗才轉移目標,開始黏著媽媽。
隔天,所有的人又都上班去了,這次媽媽沒有交代,我就自行起床查看一下小土狗的動靜,小土狗機伶地發現我在家,我在浴室刷牙洗臉,她就在浴室外等著,但我必須收拾行李準備搭車回台北,所以我並不太搭理她。
我拿著行李下樓準備出門,小土狗又趴在我身上向我撒嬌,似乎要我陪她玩,我不停告訴她:「我要走了,我要走了。」但她似乎就是聽不懂,不停繞著我打轉,於是我開始在客廳裡繞圈,試圖擺脫她。
終於我走出了客廳,關上紗門將小土狗關在裡面,小土狗兩隻前腳趴在門上隔著門紗和我對望,她的眼神透露著不解,嘴裡不停發出低吟,我心裡隱隱有著不捨,但我必須離去,我關上大門,帶走我的不捨,留下小土狗的孤單。
回台北的一路上,我心裡仍牽掛著小土狗,為什麼要原諒一隻胡作非為的狗?原來是因為一份家人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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