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睡不著的晚上。那是我在從柏林往巴黎的長途巴士途中。我不知道是何等原因我不能入睡。也許太飽也許太熱也許已經睡了太多。
外面打著負七度下大雪的旗幟,車內的暖氣就開得過份,我不情不願地坐了又躺,脫了一件又再脫,最後只脫剩最底的單薄黑色汗衫。
就是討厭悶熱的黑暗。
那張坐著也不能直著身子的下層卧舖,使我納悶得索性坐到兩排臥舖中間的走道中間,但汗濕了的背仍然沒有半點涼風透進。
既然醒著就想找個地方好好坐,以解伸手不見指的黑暗中的無聊孤單。
我坐到兩個黑人司機旁,我打開遮蔽深宵弄得刺眼強光的布廉的一刻,他們並沒有驚訝。也沒有開口問我為何走出來,甚至沒有交流。
我只坐著,就坐著,眼睛直直地望著前方的紅燈黃燈與點點必然的星光。
排排的樹像一手撥開過後可以見到像KLIMT畫面的金光美麗。也許那些我認為來自KLIMT筆下最性感的女人也會突然跳出來把我吻著帶走。然而好像對於我自己的幻想而言總有一點阻礙,也許我會怕撥開枝葉的時候所發出的沙沙聲音會令那個香吻不夠浪漫,坦白來說,我最怕的是自己那撥開枝葉的雙手會被劃破得血淋淋。
4:39是司機右手邊的時間。是我的左手邊,另一邊還有一個黑人司機擱起雙腳休息得正好。正是12點多的時間,司機的那個時間代表了甚麼?
是他鄉的時間嗎?他掛念家人嗎?像我這樣經常把家裡的時間掛在心嗎?
我想起好多好多澳門的剎那。嗯,又近了一天回家。
在那靜靜的晚上,我沒有必要為交流而交流,甚至這次旅程都很自我。
對的,我沒有必要跟任何人都熟絡。
任感覺與視覺飛揚,我在公路上奔馳。
數著頭上觸不到的星星,聽著趕要回到巴黎的急速腳步。
嗯,巴黎,我另一個家。
旅遊車在加油站停下來,終於可以下車吸一吸雪地的氣味。單薄的一件汗衫,披上最厚的外衣,風在身體裡穿插。我不冷,我竟然想跑。
我身上沒有多餘的東西,沒電話沒時間沒錢。
我只管可以跑,用身體還可以留給自己的實在…
那比電話時間金錢還要實在。
我跑,那是我久違了的自由。
然後,我在黑暗中只看見我自己。
其實沒有意外,更如時清晨到達巴黎。望著PIGALLE劇院還亮著卻未睡醒的霓虹燈,在繼續沒有歸宿的路途上。我進了一間麥當勞點了一杯熱咖啡。
那是夜裡為過客的加許。好欣慰。
我看見那黑人好有禮貌地對我說了聲早安,然後繼續勤勞地抹著畫滿雪人的玻璃落地窗。另一個黑人上司對他放射沒有盡頭的不滿指責,不斷手指要他再抹一次窗可以離開。
然而抹過了好幾次,窗門依然很髒。
在那杯咖啡還熱的時間,我感到這晚真的特別長。守候晚上的人們,你們在想甚麼?會覺得白天也很長嗎?
我敲了一敲已沒了皮錶帶的眼睛形手錶面,聲音非常清脆,但時間沒有多走快一點。
然後有一個廿多歲的少年,他很冷吧,黑衣包著全身的他把食盤放到檯邊,很有禮貌地問我:”我可以坐下嗎?”
我點了點頭,他安靜也旁若無我地專心吃著。我覺得他有點奇怪,而我又無聊沒事幹就一直留意著他。為何他會那麼早就吃早餐?是真的早餐還是甚麼的其中一餐呢?真的有那麼健康到早晨去跑步?健康就不會去麥當勞吧,怎看他也不像是個正正經的好人,似是狂歡了一晚的人,但我又沒有理據說明他的壞。
他也許沒有發現我在留意他,繼續安靜吃著,好專心地看完餐盤上的底紙上的每一個營養小問題。他吃好多東西,一個特大餐加一個甚麼的批,還有雪糕和雞卷。
我托著下巴細細地明目張膽地端詳他,我想他根本沒有知覺我的存在吧。因為我只是一個路人,嗯,對我而言,他也是。一個可讓我消費時間的有趣路人。
當他沒有聲音地完成了整一餐後,他慢慢地在口袋抽出一些我看不見的東西弄著來。
我猜是毒品吧,也許是手槍把玩著,我只是幻想,我沒有理據,但當我腦裡浮現的這些時,我又不會感到害怕。
我專心地在圓檯上望著他,而他專心地弄著,我的幻想繼續理所當然地張狂地放大,直到他把手上的煙紙放到嘴唇邊去沾溼我才明白我的思想可能因為沒睡得多而過火了。
只是煙吧,他用向我舉起那支新鮮包好的煙,再禮貌地跟我說:”我走了。”
然後自行將食盤放到回收架上,只拿走那杯還沒有完成的可口可樂就走了。
在他推門的一刻,我說了一聲:”新年快樂。”
他沒有回頭,也許我說得太小聲。
麥當勞的黑人經理走來問我:”你還好吧?他好像好危險似的。”
”嗯,也不是太危險吧。”
然後,我會想他為何會危險?
他為何會被認為危險?
這個有趣的路人又給了我一點奇怪的問號。
我反而要多謝他,在我漫長的等待黎明之中,讓我找到一些寄託。
就這樣,天也光得多了。我的巴黎好像真的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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