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鏡子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假使當時身便死，千古忠佞有誰知？』
這是白居易的詩，白居易是唐朝人，對王莽的認知一如班固給予的評價，這種假仁假義的形像雖經2000年，仍不見有翻轉的餘地。好在近代胡適大言王莽是古之社會主義先進派，引經據典為王莽翻案，才稍稍有些持平的論斷，然而失敗的歷史還是如此讓人觸目驚心，是非忠奸果真在命的短長嗎？
要瞭解王莽，必需從他所處的環境談起。西漢王朝再度統一了秦後的亂世，劉邦身旁的大臣當然要幫皇帝照一下歷史的鏡子，以免國酢短暫，誠如荀子所言：「變化代興，謂之天德。」用仁、義、禮治理天下，才是王政。劉邦--這個在儒生帽子裡撒尿的流氓皇帝，最為可取之處是招納賢士，然而天人三策卻也論出往後西漢昏天暗地的歷史。
整個西漢王朝從劉邦死後就擺脫不了外戚與儒術的影響，當西漢的疆土擴及西域的時後，外戚的勢力也隨之拙壯。從劉盈開始一直到劉嬰，外戚一直為皇室重用，其中出了幾位有名的人物，衛青、上官傑、霍光以及代漢而起的王莽；當然也少不了無能的王侯。後朝的皇帝討厭前朝的外戚，便汰換自己的人馬，不同姓的外戚輪番上陣，這就是西漢王室用人的特色。
漢代照了一下秦朝的鏡子，也品嚐到禮治下的尊榮是那麼美味，所以不但把前朝的焚書找回來，還重用儒家治國之道。董仲舒的天人三策讓儒學定位於一尊，可是其下場卻也因為災異之說惹殺身之禍，一代儒者落荒遁世，但是他比司馬遷好多了，保住了全身，不少一塊肉。符命之說引領皇帝檢視自己；五德終始也讓王莽順利的登上九龍至尊。此乃時也，運也，命也，柏拉圖的哲學家皇帝理想在中國被等同的實現，孔子的儒家天下終於在王莽身上落實，政權和平轉移，不費一兵一卒，不見流血，這不就是孔子一再禮讚的「禪讓」嗎？如果王莽是「篡位」，那麼「頌功德者八千餘人，吏民上書者前後四十八萬七千五百七十二人」又怎麼去定論它？若換成選舉投票，誰贏得了王莽。
王莽到底做了什麼壞事，讓千古史書唾罵，讓儒生與之撇清？清朝黃恩彤便說：「自古奸雄篡國，皆用權譎，而王莽篡漢獨用儒術。」原來王莽第一壞就是用儒術篡國。既用儒術，又不知變通，大談復古，幫襯的又都是儒生學者，所以第二壞還是儒術。王莽變革導至民怨四起，若他少活十八年，一定是歷史上的偉大儒相，可惜他活下來了，因為活太久，其所做所為不管好壞都是假仙的政客嘴臉，這是第三壞。最壞的也最不可原諒、身為士大夫決死而不為的，就是奪權篡位。然而，我門對照歷代幾個皇帝，窮兵瀆武有之，後宮淫亂有之，任憑宦官干政有之……王莽與之相較，簡直相差千里，最後班固也只能以私德來定罪，這種大拍劉秀馬屁的言論，居然千古不疑。
吾豈匏瓜也哉
孔子曾說：「一塊堅硬的石頭，你怎麼磨也磨不破，一塊真正的白玉，你如何染也染不黑，我不是匏瓜星呀！怎麼可以懸在那而不被拿來吃呀」〈陽貨篇〉；荀子說：「國者天下之利用也，人主者，天下之利勢也。得道以持之，則大安也，大榮也，積美之源也；不得道以持之，則大危也，大累也，有之不如無之。……故人主天下之利勢也，然而不能自安也，安之者必將道也。」孔子一心想推行仁政，只要有機會便想從政；荀子更道出掌握國家政權的重要性，但是要懂得治國之道，否則百姓遭殃，自己也身敗名裂。從小奉行儒家之道的王莽豈有不知把握良機、因勢利導的道理。所以，當王莽攬鏡自照的時後，他看到的是行王道後的大同世界，而不是在未央宮裡被碎屍萬段。
史書說王莽假儒家之道欺世盜名，但是得天下後他在做什麼？在後宮尋歡作樂嗎？或者像洪秀全一樣躲起來大稿神秘形像？都不是，他日夜不休的與群臣研定利於民生的政策，議論政令推行不利的解決方案。王莽從事經濟改革，大力推行文教事業，企圖解放奴隸，消弭遊民提供工作，建立貸款制度對抗高利貸…..這些劃時代的革新是近代民主社會才有的東西，他一心要掃除社會貧富不均的現像，可惜，西漢積弊已深，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氣遭來的是漫天巨浪，既得利益者就是那向前推來的駭浪，這是不可與之抗逆的主觀條件，王安石也是遇到類似的命運，他們都是改革的失敗者。理論沒錯，壞的是整個大環境的錯置不當，王莽的食古不化，加上兵亂四起，天時地利人和無一項是王莽可以運用的，所以失敗是正常的。而王莽的歷史評價該如何定論，班固的「篡漢」說，無疑是在否定儒家道統的理想性，且預設了天下是劉家的，哪怕他是多麼的昏庸無能，哪怕生靈塗碳，都要接受，殊不知自古以來改朝換代，不是官逼民反，就是饑民暴動，即使王莽不出，劉家也要失去天下。我讚嘆王莽是悲劇的英雄，勇敢的理想主義者，至少他還想盡辦法與民生計，對於這種知其不可而為、為道統理念而努力、向狂風巨浪處穩住船身的人，不應該給他一些該有的喝彩嗎？
新莽在西元第一個世紀建立，十五年的政權原以為可以避免更多的流血，一場劇力萬鈞的改革在儒生中興起，也在儒生討乏中結束。戴舟覆舟是歷史給我們千古不變的警語。新莽結束，學者不會料理國政，政治家才可以解決社會問題，劉秀中興，但是歷史還是不停的複製相同的問題，女后外戚仍舊存在、中國第一次宦官時代誕生。皇帝的鏡子蒙塵已久，照來照去還是照到九龍黃袍。東漢的政局仍舊兀臬不安，王充、楊雄、王符……等儒者還是無法擺平陰陽學說。「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知得失。」但是誰去照照鏡子了？
自覺與愛智
常常聽人說，人生是一盤棋，每個人手中的棋子都一樣多，怎樣才可以下得好贏它一個勝利的人生，這是營造的人生，人人求贏棋，但是，那與我對奕的人是誰？我贏誰又輸給誰？我想，與我們對奕的是時間，在這時間河流裡，人人都有走到對岸的本領，我們挑戰生活中所有的困頓與挫折，一如我的將士車馬炮對應到一些即將面臨的挑戰軍隊，每次的移形換位都要步步為營、戰戰兢兢。有人說人生是一段旅程，在時代的洪流裡我們不過是一百代的過客，每個人的旅程遠近不一，不管是繞地球100圈還是只停留在所屬的幾個行政區域，它都是一段人生旅程，風光明媚也好，窮山惡水也罷，這就是人生。也有人說，人生如戲，沒有不好的劇本，沒有不好的角色，只有差勁的演員。
『覺之教育』是什麼？它與人生哲學有何差別？我姑且大膽假設『覺之教育』就是認知人生的哲學，那麼，何妨從歷史的觀照出發（『歷史人物的另一面』），拜訪重視德行且可以身體力行的孔子，回頭看看自己，我到底可以『減』多少便宜，走在人生的大道上，行囊中該裝什麼上路。歷史是一段真實的故事，它已幽遠不在，千古風流盡付滾滾江河，曾有的慘烈與功成名就，全部都已沉默。當野心家面對歷史這面鏡子時，他看到將來的意氣風發，因此古來君王將相，鏡子的功能還是在正衣冠；王莽亦曾攬鏡自照，他看到了大漢王朝呈現一片周公文王禮樂大治、百姓自足各安其位，他看不到符命與賢者代位的結果是創造新的滅亡方法；歷史的鏡子旨洞察世事與人生練達，以人（孔子）為鏡，旨在過一個更有意義、有價值的人生，雖然聖人隱之三千年，然而高山仰止，見賢思齊才是鏡子要告訴我們的道理。
法國哲學家巴斯卡說，人就像蘆葦一樣的脆弱。沙特說，人生根本就是一個可笑的荒謬。是的，人生雖然脆弱如蘆葦，但是卻是一枝會思考的蘆葦，思考的智慧讓生命變得壯大；就人生的生滅來看，確實有其無奈與悲觀；然而，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逝者如斯，盈虛消長，立足洪流之中，固不可大意，但也不需害怕，生命的長短不是我們可以掌握，但如何讓它更精彩，卻盡其在我。
我很喜歡傅佩榮教授說的幾句話：「哲學作為一門學問，原來只是一種生活態度，就是保持好奇的天性，探詢一切事物的真相…….哲學脫離人生，將是空洞的，人生缺少哲學，將是盲目的。」學問知識若不能落實於生活，這些學來的道理將是無用的糟粕；只知循古卻不諳現實的環境，全盤接受卻無批判的能力，那是文化的侏儒。體認勢有其不可為，適時調整自己，謙卑處事，才有快樂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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