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直以來讀沈默的小說都會讓我感到不可抑制的深沉的隱喻的呼喚,還有主題的強烈貫徹。從《天敵》的七種人性(一聲、二夢、三虎、四歌、五絕色、六神、七夜)對比罪惡的背負(天敵牆被揹起),以名字暗示慾望,以一個家族擁有了兩百年的牆暗示兩百年來流在身上河一樣的的血液需要被停止,而停止的方式卻是背負。好似那是一堵會生長於地面的牆,唯有如此才不復再生。而最荒蕪的是,這一切發生在一聲以為他終於得到他日以繼夜瘋狂的女子了,那女子就在他面前因為他的殺戮和追尋,終究來到他的身邊。一聲急切的擁抱、親吻女子,甚至不顧一切的(是啊,還有甚麼詞語需要被說呢)就在天敵牆前佔有女子,激烈的和女子做愛,火熱而深入且親密地享有,彼此的第一次後,一切回照了兩百年的錯誤和詛咒──
然後到《傳奇天下與無神年代》的一面,便發展出的愛情維繫著鋒驚形(黑衣少年)和天下夢媧(白衣女子)。媧是女媧,能夠煉石補天,是以天下夢媧在各種戰役和行動中統一傳奇房,使其無有漏洞的團結。形,則是形天(刑天)。傳說中失去頭顱仍舊不停奮戰搏鬥的神奇人物。於是鋒驚形戰鬥到了最後,仍舊無力回天。無法帶著白衣女子離開。我認為《傳奇天下與無神年代》是以地域分割了情感狀態,分別是練習情感和練習沒有情感。也分別是兩個由南到北和由北到南的男女交會。他們離開原本所屬的土地,來到和最初生活完全相反的地方,在這相反之前,他們曾經在黑暗中深刻地留下了彼此的氣味還有顏色。藉此心念魂往。
這裡產生相當特別的矛盾:天下夢媧來到南方傳奇房後相信了好的可能,但她做了再好的事情都是為了墮落(她總是想著他母親說的:成為更好的人。但她更常想的是擦身而過卻不復忘卻的黑衣少年)。鋒驚形來到北方北至魔後明白了弱肉強食的必要還有強硬的完全性,他幾乎將自己捨棄,只為了成就純粹而高處的魔。但他做了再壞的事情都是為了回去,回去啊,回到那白衣女子身旁(藉由殺人和與他者性交使他變得更強,但再怎麼武功飽滿他都是空虛而易碎的,因為他只會越來麻木同時又越來越飢餓,對於白衣女子)。
讀《七大寇紀事》的時候我感覺訝異,除了主體架構的變異之外(就前面兩部小說就可以明白沈默在隱喻以及敘事方面之所能),這部小說比起前兩部也更疼痛而且帶有更多的撞擊空間。像是一部擁有自我呼吸意識和水花之歷史。
在《天敵》還有《傳奇天下與無神年代》當中,沈默採環狀敘事手法完成整部小說,亦即結構本身頭即是尾,也能說沒有頭也沒有尾,因為它便是一個圓,難以計算其開始與結束。而過程可以,過程的能見度高,可以清楚看見弧度和走向。但是《七大寇紀事》卻比較像是棋盤式敘事,像是用每一字句的刻劃落定黑白子,標示其於此的必要,隨著章節翻走,擺出一圓滿並豐盛之棋局。另一方面來說,也像是以既有之棋子磨擦出方格,或者以方格碰撞方格,得到第三個方格,循此慢慢繁殖,形成棋盤的完整與邊界,同時也開啟一盤未知的棋局。這讓我相當驚艷而歡喜。
七大寇既名七,必然有七個人──天衣憐魔、夏緣霜、王隱、傲時問、石寒澈、沈夢初、原雲蒼。他們分別有自己不同的隱喻和個性。天衣憐魔,天衣啊,天衣無縫,既然沒有縫隙,當然無以畏懼。是以他天生不怕冷(當然也能解釋承他天生不愛穿衣服?),他體內有股無法抑制的熱停留,於是他向北,向北而去,在巨大的冰雪之中愉快高歌。至於憐魔啊,神的反面即是魔。而北境是由六帝神統治的極權之地,已有神,那麼神之外便是魔。魔等於了所有的苦難和人民,自覺使他憐惜。夏緣霜,(實不相瞞,我一直認為這非常適合拿來當保養品的名字)夏日,便是光亮,無乏,她是一生於夏的女子,卻延著霜雪而行,向霜雪而去,她的緣分和信仰在冰雪之中。王隱,本名王顧鄉,不論哪個,都泛著憂傷的光亮。顧鄉對應了歸城,那是他們彼此相屬的名字,而王隱,則是他成為一代梟雄後,疲憊地將自己隱形,懷抱著傷痛扮演他者而活的影子。傲時問,憤怒且驕傲地被仇恨拖曳的青年,對於時代抱持疑問,對人們抱持疑問,對體制抱持疑問,同時被時間所疑問。石寒澈,顧名思義是個冷硬的女子,像是石頭與冰冷的化身。既為女子必有其柔軟嬌嫩之處,只是她藏得很深,深得,像是一場夢。沈夢初,又叫作多情公子,我認為他是沉浸在最初的夢裡,退縮且無情。雖說處處柔情嬌軟,但也沒有別的了,除了被硬物刺破。原雲蒼呢,原來白雲蒼狗啊,終究錯過,終究他不是個可以留下的地方。看,這些名字取得多好,多無常。美得有其必要。
接下來,我們可以進入整部小說的討論。《七大寇紀事》由說書人(他在這本書的重要性啊,不只開頭和結尾,中間也是他的場域)打頭陣,交代為什麼七大寇之所以為七大寇,他們一直以來被凝視的事蹟與神奇在哪,便開啟了第一部:緩慢。北境是由六帝神所控管的國境,以神類為首,往下分類:天(分三等:上等、中等以及襲人)、第六類人(祭司、大武士、挽舌廚)、地、役、野。分類越後面越貧賤,生命越不值錢,儘管拼命勞苦,也只是供給神類和天類人揮霍,自己只能勉強求不餓死,他們擁有北境一半以上的資源。神本身也分為六國和六個國力重心:第一黑水(軍武)、其次金烏(祭祀)、第三朱輝(商貿),第四藍關(食愛)、第五碧海(美慾)然後才是白花(囚禁)。亦以此暗喻人類的各種暴力與貪婪。並實踐其最大值,強制蒙蔽人民一切知覺思想,幻惑所有人,不忠於國(也就是說不能質疑)便不能回到神風,而回去是一件不應該思考的事情,只需要相信,儘管根本沒人知道神風在哪。除了天衣憐魔是由他境而來,餘下六大寇便是北境六國中各個階級裡的異數,他們對於整個北境懷抱疑問,對於帝神的神性無法認同,沈夢初便在登場時便說:權力本來就是猛獸,而必以吞食回應吞食。(這也是我喜歡七大寇的原因之一,充滿了飽滿美麗甚至強烈的詞語,鋪天蓋地啊,用得恰到好處)而王隱則是因為太過疲倦而說:人啊,實在是被活著困住的。
本文同步刊載於明日武俠電子報。
http://paper.udn.com/udnpaper/POI0028/242654/we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