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戲的經驗不多,這是第一次看完之後感受強烈到覺得不得不記錄下來,並藉由陳述的過程之中審視一下包含在其中的複雜議題。
由於Derrick老師在上學期指導的舞台藝術課中提到他自己在此劇中擔綱一角,令我下定決心即便排除萬難也要前往觀賞。剛好幸運的買到兒童節的首演場,謝幕後還參與了座談會。
這是一部深入內心的戲劇,讓我在演員謝完幕之後還是坐在座位上旁若無人地不斷痛哭(甚至在最後一幕眾人屏息的安靜時刻實在忍不住大聲啜泣潸然淚下),現在即使回到家坐在電腦前還是發著抖地回想每一幕震撼。
此劇劇本原名為《Bent》,中文翻譯為《浪跡天涯》,由Martin Sherman所寫,於1979年在倫敦首演舞台劇,並在1997年翻拍成電影《生命中不能承受之情》(據鍾翰導演在座談會中的說法,電影的優勢是1930年代的德國場景、氛圍刻劃,至於其他就保留哈哈哈,有興趣的可以看看)。Martin Sherman本身是已出櫃的猶太人,生於1938年的美國,而這個劇本內容描寫1930年代,也就是二次大戰期間,在德國遭受納粹迫害的男同性戀者,從逃亡到被送入集中營的故事。
一開始在宣傳節目單和官網上看到簡介,「納粹」、「逃亡」、「集中營」、「男同性戀者」這幾個關鍵詞就讓這部戲在我腦中植下「悲劇」的印象,一邊期待著到底將會如何演出。因為我沒有事先看過劇本,也沒有做過功課,並不知道當時的同性戀者受迫害程度甚至在猶太人之上,因此在看這齣戲的過程之中非常震撼於親臨歷史現場般真實的殘酷、暴力,甚至好幾度真正感到恐懼:那些毆打的血腥場景、殘忍的邊訕笑邊將他人的尊嚴與生命踩在腳底下的行為都是真真實實發生過的。
此劇真實的歷史背景是,在1934/6/30「長刀之夜」事件發生時,希特勒藉口掃除背叛者之名,剷除日漸坐大的突擊隊勢力,深怕權力遭篡奪。由於突擊隊領導者是公開的同性戀者,在大量處決突擊隊員之後,納粹黨開始有系統的大量逮捕並且屠殺同性戀者,讓他們戴上粉色三角形的標誌,以卑劣於身戴黃色大衛星標誌猶太人的姿態被送入集中營。而此劇的故事便是從這一天開始。
由於晚到,在我進入劇場時劇情已經進行到身著性感細肩帶服裝的Greta,也就是同志酒吧老闆,唱著被迫結束營業前的最後一首歌,隨後將房客,Max和Rudy這對同志戀人趕走的部分,但是劇本本身故事脈絡清晰、情緒不會一下子突然給太多或給太少,每一幕的轉換、停頓時間都拿捏得很剛好,不會太急迫或太緩慢,因此很快就進入整個故事裡面,沒有任何緩慢到會放空或是急促到需要停下來想一下的部分。
雖然我自己沒有看過很多戲,不太知道一般都是如何評斷,但是我非常喜歡這部戲導演著重的想法,還有每個演員選擇的表達方式。在看的過程當中,我一直在思考的是「身分認同」的議題,由於「同性戀」議題在「猶太人」的種族議題之上又再多加了一層身分認同的問題,使得這部戲格外發人省思;果不其然,在劇後的座談會中,導演就提到了「這是他在導這部戲劇時的核心思想」,特別是在受壓迫之下的身份認同。
其實受壓迫的情況可以套用在任何人身上,就像演員柏璋所說,「這是人人都很容易可以想像的情緒,例如在公司的時候受上司壓迫等等,壓迫隨處可見。」只是迫害的程度不一,當某些特定族群在歷史中的迫害劇烈程度,被加強到必須失去生命、尊嚴,屈辱的承受一切難以想像的苦難與恐懼,從真實的歷史事件拉出來放大檢視,再透過戲劇把觀眾一個個丟進親臨現場般的情緒池塘中,浸泡在各種感同身受的溶液裡,在觀看的過程中半逼迫半自願的將自身經驗感受抽出,與演員的詮釋、導演的著重眼光、劇作家的原始靈感、故事的線條以及真正的歷史背景,層層的交融在一起之後,在心上烙下對於「壓迫」本身,一個深刻且疼痛到難以忘懷的印記。
迫害的殘忍可從那第一段令我哭泣的部分說起,當這對逃亡戀人逃到森林之中,好不容易得以平靜的唱著歌,說著回家的夢,卻被意外發現、逮捕,而天真的Rudy只因為近視而被暴力對待,尖叫哀嚎聲不斷,Max卻被逼迫著也對他拳打腳踢,否則也會喪失性命。雖然觀看的同時其實有機會可以分神去思索課堂上學習的舞台打鬥技巧,稍微避開視覺和聽覺震撼所帶來直接的情緒衝擊,但藏在故事裡那樣必須毀棄自我意識的疼痛卻穿越時空,從千百萬受納粹壓迫的猶太人和同性戀者的身上萃取精煉,向坐在現場觀看這場戲劇的我們狠力的投擲,直入每一條神經。一時之間實在難以承受這樣千百萬分的衝擊。
而另外一幕,蔡柏璋飾演的男主角Max,對著Derrick飾演的Horst訴說著,他如何取得猶太人的星星標誌而非更低階的粉紅三角標誌,是在一個房間裡,邊被納粹逼迫、邊被嘲笑著對一個滿身彈孔、剛氣絕身亡的女屍進行性行為。一如主持人和蔡柏璋在座談會上所談論,這是五個層次的壓迫:包括一個同性戀者被逼迫對異性進行性行為、是個屍體、滿身彈孔、被逼迫嘲笑、旁邊很多人圍觀。這些極為容易讓觀眾直接理解、想像到其中痛楚,於是演員決定採取最單純的方式來闡述這件事,讓觀眾直接體會到文字陳述中的情緒,以及被壓迫的真實、傷痛、悔恨,而非加以過多的吶喊、哭號。我非常喜歡這樣乾淨敘述的手法,不會帶來太多負擔的情緒以至於承受不住而想直接逃脫故事本身,而是製造一個雛型之後讓觀眾自行填入,在舒服安全的範圍之內體會最大值的感同身受。
接著引發的是我對於「身份認同」的反思,尤其是「自我認同」的部分。連身處在平安時代的我們,受壓迫的程度不至於劇烈到失去性命,不至於成天提心吊膽於滿足生存的最低需求,都難以找到清楚的自我定位,每個人都是如此孤獨地與社會進行交流、在個人和群眾之間不斷平衡,更何況是在他人排斥之下的自我認同:究竟什麼對?什麼錯?這樣的恐懼被放大到極致之後赤裸裸地攤在我們眼前,而故事中的Max和Derrick在無限的恐懼之下,雖然面對的是死亡,卻在最後站穩了腳步,因為心中的勇敢和愛讓他們找到一線希望。
那最美麗的兩幕「隔空做愛」,Max與Horst兩人在被嚴密監控、嚴禁彼此接觸、甚至不能對視的情況之下,在短暫的三分鐘只能站立、動也不能動的休息時間之內,運用想像力及語言做愛。第一次是煽情而真誠的,在Horst勇敢的表述自我、自我坦白之後,毫不保留的用話語帶領著Max親吻他、撫摸他、進入他,而Max也在Horst的鼓勵之下表達愛慾,兩人雖然無法互相接觸,但如此美好而深刻赤裸的感受著彼此的一切,一起達到高潮。之後,Horst說了:「我們是人,我們做愛。他們殺不了我們。我們真的做了,他們殺不了我們。」這句最美麗的台詞,便是使這齣戲在我心中餘韻不斷的主要亮點,讓我即便現在從節目本上抄寫下來,仍然感動的流著眼淚。人性的愛與美好即使是在這樣的情況之下仍然閃閃發亮著,無論面對多嚴重的迫害,只要有愛,就算肉體被囚禁了,精神是永遠沒辦法輕易被褻瀆或殺害的。而第二場語言性愛則偏向精神層面、較不那麼煽情,Horst央求著Max的溫柔,將自己完全的攤開在Max面前,用最溫柔的勇敢融化了對方,讓本來不知道如何愛人、甚至連前一任情人Rudy的名字都忘記的Max也勇敢的予以回報,輕輕地說著:「我輕輕的抱著你,我溫柔的對待你。」這也是我最喜歡的角色是Horst的原因,就像Derrick在座談會中說的,Horst這個角色讓他看到他撒嬌、柔弱,但卻擁有最強韌的勇敢,帶領Max去愛、去付出。
結尾一幕更是令人痛徹心扉。經過幾番折磨,死亡終於找上這對情侶:噁心的納粹軍官意外發現Max用幫他口交的方式換來的感冒藥竟然是給Horst用而不是Max自己,便要求Horst將帽子丟到通電的鐵網外之後爬上去撿,而這正是前幾幕這對情侶聊天時聊到為什麼會有一個屍體坑在勞動區的旁邊之原因。Horst在一陣沉默過後,凝視著Max,抹了左邊的眉毛,而後衝向軍官,卻難逃遭槍斃一死。對於這個被賦予「我愛你」的動作,同樣是在前幾幕鬥嘴時聊到,Horst曾經說「這個動作多好,就算是我要死了,其他人都不會發現,而你卻知道。」最終,Max被命令扛起Horst的屍體丟進坑洞,此時Max總算得以觸碰到Horst,終於可以擁抱彼此的溫度,但Horst卻再也無法體會;Max哭喊著,對著Horst的屍體訴說著他從來不曾說出口的愛情,但Horst卻再也聽不見。於是,Max穿上了Horst身上帶有粉紅色三角形標誌的制服,那他從來不願意戴上的標誌,勇敢的衝向鐵絲網。
無論回想幾遍都痛徹心扉,無法停止滑落臉龐的眼淚。我們都是經由愛而找到自己生存的意義。
說到這裡,看到如此多壓迫和愛之間的拉鋸,就不得不回到「不要把自身經驗當成普世價值」這句也許很難做到、但卻必須要被做到的話。即便是最微小的排斥心態,都有可能造成極大的傷害,「不公平」充斥著這個世界,但若是每個人都可以小心的看著自己,不要把自身經驗當作普世價值的同理活著,多想幾秒,都可以讓傷害減少。也許乍看之下太過於理想化,但還是衷心希望世間的壓迫能夠減低,大家都能勇敢的去愛然後找到自己的意義。
謝謝這齣戲帶走我這麼多眼淚,卻帶來這麼多意義。
為所有在二次世界大戰中喪生的亡者哀悼。
無論如何,我們都是註定要付出愛的生物。
本文多處資料參考自《浪跡天涯》節目本以及網路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