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從李安「臥虎藏龍」電影的三層涵義看中國藝術的表裡與未來
當年看某篇專文,沒記錯的話,青冥劍就是陽具。
所以西方人很容易看懂,完畢。
就是以下這篇:
臥虎藏龍帶全世界一起闖江湖
李安「臥虎藏龍」的奧斯卡成就,劃下了中國電影征服世界市場的里程碑。這 部集合了中港台三地創作人員及明星的華語武俠片,史無前例地在幕後融合了香港 的專業武術指導和技術人員(袁和平等),大陸特殊的地理景觀(北京、安徽、黃 山、新疆),美國精密的電腦視覺特效,終於使存在數十年的武俠電影類型電影( swordplay)更上層樓。
從外在形式表現來看,細緻的考據及服裝設計,傳統山水畫似的縹緲幽靜,黃 沙大漠的戈壁景觀,老百姓的樸素生活空間和官家的雕欄畫棟,都脫離了邵氏武打 片,以及中影片廠電視劇千篇一律的虛假制式。宛如歌舞片般雙人舞、三人舞、群 舞打鬥,更透過精妙的編排和電腦動畫/特技,將國人熟悉的武俠小說傳統如飛簷 走壁、凌波虛渡、盜劍劫鏢、點穴暗器、幻化成優雅或令人心曠神怡的電影神采。 精緻的面貌,委婉/熱鬧交錯的節奏,俐落簡易的劇情交代,深細熨貼的情感,刀 劍鐵騎的鏗鏘,乃使電影跨越了語言的障礙,在歐美票房創下外語片驚人的紀錄, 以及十項奧斯卡提名的輝煌成績。
利潤的巨大成就和傲視影壇的氣勢,當然也引起許多批評和片面詮釋,晚近更 開發出東方及西方的視點辯論,較為普遍的說法是:此片是拍給西方人看的,或者 是亞洲早熟悉了如徐克那樣以爆破,歇斯底里節奏為主的奇觀電影,反而嫌李安太 溫吞。我曾看過一篇報導,就此現象大作文章,並指稱台灣為亞洲唯一喜歡這部電 影的國家,因為所有觀眾都把李安當做民族英雄。
這許多林林總總的說法,常有以偏蓋全的毛病。雖然李安公開表示,台灣是最 能理解他的創作的地方(「我的多種暗藏隱喻都被解讀出來」)但是完全從類型理 論出發的分析卻不多見。本文嘗試就類型本質,探討「臥虎藏龍」的不同切入點, 冀望在眾多論述中,縷析出另一種閱讀方式。
儒道相間的文人傳統
武俠類型電影在 1960 年代,因為胡金銓等導演的努力而步上文人傳統。胡氏 奉為宗教般的美術考據,強調抽象俠義精神的角色設計,以及交錯如道教出世及儒 家人溺己溺精神的淑世思想,一下子把武俠片由粵式粗疏神怪的身份中提昇為文人 的藝術。書法、意境、京劇鑼鼓點和優美的外景,使胡氏作品結晶為美麗的武俠詩篇。
胡氏的武俠風潮,不久,就被李小龍、成龍等的功夫片取代。功夫片強調硬橋 硬馬搏擊技藝,激情猛烈的求生哲學,清楚地以普羅低下階層的品味凌駕於胡氏的 中產階級知性。接下來的徐克,更將武俠片重組為爆破、吊鋼絲的天堂。其觀眾的 年齡層降低,知識文化水平卻沒有提高。中間縱有幾部神采飛揚的個人創作(如「 名劍」),但大體而言,武俠變成了簡單而重複性高的工廠罐頭產品。
「臥虎藏龍」卻重新將文人的◆事傳統帶回了中產階級。咬文嚼字的對白,特 重禮教及倫常的情感壓抑方式(如俞秀蓮守住已死未婚夫孟思昭的婚約,與李慕白 發乎情止乎禮的關係),都說明李安一直是儒家思想的信徒。不過,相對於胡金銓 對政治體制的憤懣,營造史記「遊俠列傳」以降,幾乎不帶感情的臉譜武俠客,李 安的淑世英雄顯得感情豐富,慾望澎湃。他們有道家閉關退隱的出世思想,有儒家 將社會責任,道統規範扛一身的入世哲學,但李安又刻意凸顯他們佛洛伊德式的內 心情慾,形成有趣的角色張力。
恪於道義,動輒搬出師承綱常,維此護彼的上一代俠客,在儒道傳統籌上層建 築思路中受困。比起下一代自由自在,追求身體、慾望完全解放的年輕人,李慕白 和俞秀蓮都顯得婆婆媽媽,自我設限,那些「把手握緊,裡面什麼都沒有;把手張 開,卻擁有一切」的抽象哲學,具體呈現了李安一再強調他表達「個人中年危機」 的企圖。在金球獎典禮上,李安謝謝所有人支持他回到中國尋根,根是什麼?是一 個長久居於都會,受西方價值衝擊困擾的精神所繫。李安在所有影片中都努力複製 這些傳統信仰,從「推手」、「喜宴」、「飲食男女」甚至「理性與感性」,從太 極、社會習俗、生活諺語、做人處世,他不急不緩地琢磨著典型的價值困境,讓全 世界觀眾以漸進的方式認識中國,以及為什麼被西方價值衝擊後,可以向這個傳統 或信仰得到救贖或變通的力量。
「臥虎藏龍」回到了胡金銓式的文人傳統,也自我省思地向胡氏風格致敬。李 慕白和玉嬌龍曖昧的竹林之戰,絕對源自「俠女」竹林廝殺的經典;羅小虎和嬌龍 所處新疆的荒野和峭壁,也突破了「龍門客棧」意思一下的「月世界」侷限外景。 鄭佩佩扮演的碧眼狐狸夜襲陝甘捕頭一行三人,其廝奮戰的表情和姿勢,更神似徐 楓在「俠女」和「忠烈圖」中的某些鏡頭。
江湖與西部:對比與顛覆
無論胡金銓、徐克,還是李安的武俠世界有多不同,大家都服膺武俠世界的基 本規律,即對比於文明/現實世界的「江湖」。江湖存在已有數千年的基礎。莊子 曾言「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六朝劉勰之「文心雕龍」亦有:「人在江湖 ,心懷巍闕」之語。考據江湖之概念,是從唐傳奇中已將其與「民間」、「社會邊 緣」的意念,對比於廟堂及「在朝」。明朝大量公案小說、七俠五義、南俠五鼠出 現特定江湖人物,自「水滸傳」等至平江不肖生和還珠樓主,乃至當代的王度盧、 金庸,都塑造江湖中的神話。一般而言,江湖有民間在野的意思,但在武俠小說/ 電影中,江湖是創作者和觀眾/讀者共同的幻想默契。在這不需言詮的默契中,英 雄惡客都可盡情在此演練他們的技藝和神話。高來飛去,點穴內功,江湖的法則和 行事風格自成一幟,不受現實世界規範。好像「哈利波特」中的巫師和麻瓜世界的 涇渭分明,武俠世界中也清楚將江湖和沒有武功的凡人世界劃分開來。
江湖的概念也和西部片中的「西部」(West)相似。西部開拓是美國立國精神 所繫,西部在真正歷史中只有存在十九世紀末的三十年,但是千萬個通俗文化創作 不斷歌頌這個已被幻想化的西部。其蘊含的暴力,其本質的自由,都充滿原生蠻荒 的魅力。然而東部文明和上層建築不斷推進,美麗的西部注定要有被文明收編的宿 命。「江湖」因此一模一樣,既充滿暴力,俠義的自由與浪漫行為,但是俠士末了 仍必須受制於規範與傳統,譴責或消滅不受規範的暴力。
在「臥虎藏龍」中,李安將這個傳統發揮得更好。他一方面對比於江湖(武俠 世界、民間)和真實世界(不會武俠的世界,京城),另一方面更將年輕一代的價 值(江湖、自由放縱)巧妙地對比於上一代的責任感(規範、傳統、壓抑的行為和 情感)。玉嬌龍嚮往江湖的「自由自在、選擇自己所愛的人」「想殺就殺」的生活 方式,李安特別在她的現實環境及空間/視覺上加上若干文明的限制;官家那些層 層雕琢的門檻及骨董桌椅服裝珠飾似乎把她壓得透不過氣,她兩次坐在轎子裡,都 侷限在隔絕外界的小窗子往外看(逃向沙漠,逃開婚姻)。碧眼狐狸給了她江湖的 夢(李安用鏡頭顯現她倆在梳妝時暗示的另一種江湖身份),使她走上放任的不歸 路。但是「當我發現可以擊敗妳時,我多害怕,我看不到邊」玉嬌龍如是說。說的 是武藝,實際是對自己行為無拘無束的恐慌。李慕白代表的當然是文明與道德規範 ,原慾(id)在此(文明)受到了規範,玉嬌龍也完成了她儀式性的成長,不得不 縱身入水,完成自我慾望的消弭。
對比於江湖的放任光亮及自由,京城的擁擠,屋內的黑暗及繁複,父權象徵的 乏味和限制(家裡安排的婚姻),玉嬌龍兩次選擇離家出走。追求她的夢。不過李 安雖禮讚了江湖的迷人,卻也自我反省地點出「江湖」不過是做為消費的傳奇(俞 秀蓮告誡玉嬌龍:「洗不上澡,虱子跳蚤咬得睡不著覺,書上也說這個?」。書中 的江湖,是吹牛的江湖,是省去負面訊息的美麗神話,李安因此自我顛覆,用滑稽 的茶樓大戰,點出摧毀那些「鐵鷹爪」、「鐵臂神拳」、「花影無蹤」的荒謬名號 ,也順便向「龍門客棧」、「迎春閣的風波」致敬。
約翰‧福特在「雙虎屠龍」(The Man Who Shot Liberty Valence)中拍出西 部類型片的至理名言:「當歷史變成傳奇時,刊印傳奇吧!」「臥虎藏龍」沒有留 有吹噓江湖的偉大,也許習於看西部片的美國觀眾特別領會江湖與西部相似的矛盾 與宿命,能夠如此在票房上回應電影的寓意。
女性的叛逆和悲劇
如果說女性在張徹式武俠片的男性陽剛/同性戀世界中完全消失,在胡金銓的 併肩作戰,袍澤情誼中隱沒了性別特徵(假扮為男人,或永遠著戰服),李安則獨 樹一幟地創下女性為主的武俠天地。「臥虎藏龍」原則上是俞秀蓮、玉嬌龍和碧眼 狐狸三人的電影,兩位女主角爭奪一把劍(一個男人)一個復仇天使,電影中的女 性意識和女權主義非常高漲,誠如李安所言,他謝謝妻子為他提供片中強悍女性的 典範。片中三個女性不斷對男權世界挑戰,玉嬌龍不服九門提督父親安排的顯赫婚 姻;憎恨李慕白為她安排羅小虎上武當山,更一再對李慕白對她的收編反叛;俞秀 蓮自己管理一個顯然以男性為主的鏢局(即使她不在時代理人也是另一個女性吳媽 )。 俞秀蓮和碧眼狐狸組成了玉嬌龍探索江湖世界的典範,兩個 matriarch 的強 悍相對於德勒爺和九門提督對事情束手無策。更有趣的,是玉嬌龍大鬧茶館,徹底 摧毀也嘲謔了糜弱的男性世界,以「明日拔去武當峰」的氣勢睥睨男性鞏固的道統 象徵。
電影中最少為人提及,但是我以為非常重要的是碧眼狐狸這個角色。她像個抽 象的邪惡勢力,報復拆散所有人的婚姻和愛情(她殺了孟思昭和李慕白,兩次俞秀 蓮的婚姻對象;她殺了陝日捕頭蔡九的妻子),更嘆息「小姐長大要嫁人了」,鼓 勵她不要做憋死的命官夫人,埋沒自己的天份,跟她一齊闖蕩「很嚇人也很刺激。 恩恩怨怨,你死我活」的江湖,連玉嬌龍的父親也不放過。碧眼狐狸一輩子最得意 的事是收了玉嬌龍為徒,並非能取得武當心訣和在武藝上更上層樓。她要的是一個 和她一齊殺個痛快的江湖夥伴,而不是一般男性武俠的「天下第一」理念。也因此 玉嬌龍悄悄背叛她,不教她這個文盲看不懂的心訣,成為她「唯一的親,唯一的仇 」。
但是碧眼狐狸的邪惡在某些層次上帶有悲劇的色彩。他不齒李慕白的師父江南 鶴,因為「他看不起女人,即使入了房幃,也不肯把功夫傳給我」,她不識字,所 以就被玉嬌龍背叛欺騙。她的悲劇,不僅是性別上的,也是階級上的(文盲),她 的邪惡和反抗,預兆了玉嬌龍這種不受管轄女性的命運(李慕白願意要武當破例收 玉入門為徒,以免她將來「變成一條毒龍」),她的殺戮和狠毒,是被歸為次要性 別,階級求生存的吶喊,對男性世界大一統的報復。
隱喻的性愛和慾望
許多評論都無誤地指出「臥虎藏龍」是一部有關慾望和性的武俠片,的確,片 中有太多佛洛依德式的象徵和意象。俞秀蓮和玉嬌龍心裡都知道,爭奪青冥劍即是 爭奪李慕白個人。做為性器象徵的寶劍,與做為女性子宮象徵的洞穴,及大量水及 性愛意象,讓李安不著痕跡地融入◆事當中。玉嬌龍兩次洗澡及淋浴後有了實際或 象徵的性慾(她撕開衣服對李慕白,露出在薄紗下未穿內衣的乳房:「說,你要劍 還是要我?」),李慕白要她拜師遭她拒絕,說「那劍也沒用了!」順手拋下,玉 嬌龍也立即跳入瀑布中追趕性愛的象徵。這個動作呼應了片尾因為她聽從俞秀蓮要 她「真誠面對自己」的勸誡,而縱身雲煙深山殉情的行動。
如前所述,玉嬌龍和羅小虎這兩個年輕一代追求的是不受羈絆的情愛和生活態 度,他們代表的是原始的慾望,是江湖最迷人的矛盾。李慕白和俞秀蓮則恰巧是相 反的,壓抑的慾望,和受文明、規範影響的道德原則。
李慕白做為導演的 persona(代言人),夾在禮教和慾望(理性和感性)中間 ,他贈給貝勒爺青冥劍,告訴俞秀蓮自己要退出江湖(壓制熄滅的慾望),卻被玉 嬌龍盜劍而重新出山。他對玉嬌龍多番的教誨是為了導正她嗎?玉嬌龍深知自己是 慾望的對象,與李慕白交鋒的真正主體,所以說出「三招內拿得回劍,我就跟你走 !」的話來。
這樣一部複雜的電影,挽救了一個瀕死的類型,李安的「臥虎藏龍」,注定在 電影史上有「星際大戰」的地位,用觀眾人數和評論熱潮,塑造永恆的神話。
(本文作者為電影監製焦雄屏) 【2001-03-27/ 民生報 / A 4 版 / 奧斯卡特別報導】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