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原來是這樣被撐起來的,當然這一家愛情旅館不是整個世界,世界也不是兩個人撐著的,那個人撐過了億萬年,根據神話,他還會繼續撐下去。那是亞特拉斯,撐出天與地,自己也融進天與地,他讓地母跟柯斯摩斯分開,但也連接了他們,他自己成了地母跟宇宙的一部份。他的朋友曾經為了要他幫忙去摘金蘋果,幫他扛了一下世界,他以為可以耍賴不回來繼續肩這個沈重的擔子,但他不夠聰明又給半騙半哄扛回來了。這是他的命運,他抗拒不了,因為這個任務,他得永生不死,要不然世界垮了,沒有人像他膂力過人能夠承擔。
他們想把故事再說一次,這個故事是英國的珍奈‧溫特森(Janette Winterson)說的,她借亞特拉斯的口說:「自由的人從來不曾想要逃走。」亞特拉斯不曾想要走開,他在神話裡理所當然地扛著世界,如同他的手足,每天讓老鷹啄走肝臟晚上又長出新的來,永遠不會肝硬化。有的故事版本說亞特拉斯是看到蛇髮女妖的眼睛所以變成石頭,他的身體都化為一座山,天體跟群星都落在他的肩頭,自此他動彈不得,世界就這樣讓他撐著。溫特森的亞特拉斯一直活著,他受到奧林匹斯山上那些愚蠢的神懲罰,所以必須背負整個宇宙的重量;他不反抗也沒想要離開,這是他的命運,他從世界還是一片空無的年輕時期就在那裡,看過了寒武紀志留紀三堊紀侏儸紀一直到人類出現,他聽過遠方追趕大象的人群發出的吆喝,也在數不清的年歲之後,聽到有個人在說故事,「故事說,有個傢伙將世界扛在肩上,聽的人都笑了。這種事只有酒鬼和小孩才會相信。」聽得他自己都懷疑起自己了。好啦,他一直在那裡,再來說另外一個。
一定得死的赫丘力士出場了,他來跟亞特拉斯聊天,他是亞特拉斯的朋友,這男人出場時披著尼米亞獅子皮帶著一根橄欖棒,他來找亞特拉斯喝酒,說起身世,他是宙斯的野種,又帶回家給希拉哺乳,宙斯的小孩又給希拉餵過奶,他就具有神的身份了,希拉成天要讓他死,他死不了,神怎麼會死?但他一生活在希拉的恨意下。他長大後做了很多讓自己後悔的事,看到不順眼的就殺,看到順眼卻不跟他上床的也殺,最連後自己小孩也殺光光。他後來良心發現,去德爾菲神廟祈求寬恕,祭司讓他去做幽里斯瑟斯的僕人彌補罪愆。他得幫忙完成十二項任務,現在到了第十一項,找水果,他很不爽:「我不說希拉就想羞辱我嗎?你聽過哪個英雄任務是找水果的?」
所以他來找亞特拉斯了,他需要亞特拉斯幫他採水果,因為他不能親自去摘,水果就是亞特拉斯以前園子裡的那棵金蘋果樹,有隻大毒蟲拉冬看守著。他來還順便爆了些料,像是亞特拉斯女兒把奧德修斯留在房間裡快活之類的,也澄清了一件事,他說大家都以為銀河是希拉的乳汁濺出來形成的,其實不是,那是希拉不好意思說實話,根本是赫丘力士天天肖想他的繼母,幻想跟她快活所以……
他問亞特拉斯,你能用屌頂住非洲嗎?說著「將屌掏了出來,開始激烈動作,要它勃起。」他要亞特拉斯將非洲放上去,亞特拉斯可沒空理他,他自己玩了起來,然後,嘿嘿,他提議來將喜馬拉雅山灑點雪,然後就射得喜馬拉雅山一頭白,那銀河也是他射出來的傑作,他天天想著他的繼母,繼母雖悍心機又重,也是宇宙無敵一美人,他想裝作沒看到都難,你看那些白色的山峰都被他射的。亞特拉斯手沒空,赫說我來幫你,可亞特拉斯說他很累,溫特森把故事再說一次,隨處都說得很色情。
但故事重說一次並不是為了爆料,亞特拉斯摘完蘋果,又讓赫丘力士騙回去扛著宇宙,後來赫丘力士照以前故事說的讓他老婆無心害死,他老婆也死了。赫丘力士死了變成獵戶座,遠遠避著巨蟹座,那隻螃蟹被派來夾死他的,他一腳把它踩死了,即使他也高高掛天上,還是不想靠螃蟹太近, 所以我們冬天就看不到巨蟹座了。(還是天蠍座?)
亞特拉斯還是扛著宇宙,他觀察星辰,俯聽人世間的聲音想到宇宙和地球的過去與未來。溫特森也想起她自己的過去與未來,她毫無快樂可言的童年,她一年又一年地將她的生活背負在肩上,並且不斷加進更多重量,她要背著過去與現在——其實就是自己,走進未來,她想到自己又想到亞特拉斯,故事得說完。
亞特拉斯後來有了一個朋友,那是蘇聯一九五七年發射上太空的一隻小狗,本來牠上了太空就得被自動注射的毒針射死,亞特拉斯救了牠,他有了一個小玩伴。亞特拉斯繼續看著世界,世界已經不是最初他扛著時的面貌了,他站在這裡看著那些神祈的愛恨情愁起起落落,那些人都被遺落到歷史的角落裡了,他還在,地球還在,他想起赫丘力士來找他時,突然思考起人生,他沒空陪他想,他每天時間多得用不完,想得夠多了,但希拉很擔心赫丘力士突然會思考這件事來,因為英雄是不思考的。只是如今,赫丘力士也成了天上的星座了。他突然覺得沒什麼好擔心的,世界似乎不會因物沒有他撐著而垮掉,於是他卸下重擔,走了。
故事說完了,我喜歡這個討論自由與界限、存在與虛無說、選擇與命運的故事。世界三十二個國家的出版社聯合起來要把故事再說一遍,中文版的編輯很混,尤其這本《重擔》,不時出現一些楷體字,莫名其妙的楷體字,我以為是作者介入故事去插話,又看來不是,有時敘事者變成第三人稱,並沒有變成楷體,但楷體不時出現,沒有特殊的意義,或者,這樣可以讓書看起來意境更高?
另一本《潘妮洛普》則是錯字一堆,《神話簡史》錯字也一堆,愛特伍從潘妮洛普跟十二個女僕的角度來看奧德修斯離家二十年這件事,奧德修斯實在是個賤人,就好像薛仁貴十八年後還要喬裝成別人來測試他老婆有沒有偷吃,他老婆窮到都吃起豬食了,他還這樣,男人就是賤。奧德修斯更賤,他把老婆的心腹一個個吊死,老婆很心痛,但能怎麼辦呢?她老公口若懸河的把海邊的妓女院的笙歌說成是海妖瑟倫的歌聲,跟一堆女人上床明明很爽還裝得身不由己,潘妮洛普能說什麼?愛特伍拆解了奧德賽裡的記載,將神話還原成貼近現實的故事,這些觀點在其他研究希臘神話的書裡有說過了,但愛特伍犀利的筆鋒,又讓這以男性角度切入的故事,重新以女性之口再說一次。
世界明明是女人創的,為什麼歷史總是男人在寫?愛特伍藉著奧德修斯的老婆潘妮洛普之口揭開了英雄背後那些不為人知的醜陋,英雄不思考,但善於說謊,因此他們的傳記總是記滿輝煌事蹟,至於旁邊那些不重要的,例如十二個女僕,用繩子吊死就好啦,潘妮洛普有沒有偷人,管他的,之前沒看到就算了,眼前假冒成他人來試試她就知道,沒有,很好。這招也讓薛平貴學去,王寶釧苦守十八年貧民窟,老公回來後,她也沒命享福,沒多久就死了,潘妮洛普呢?她忠心的女僕讓偽善粗野的老公殺死,所有她倚靠的支柱,一瞬間倒塌,她的生活幸福美滿得起來嗎?
我們每天把世界扛在肩頭,大多時候因為太習慣了,也沒想到可以放下,或因為考慮太多也想得不夠多,一直到死,都堅持要扛著這個沈重而不美好的重擔,我們逃不出宿命,時間愈來愈老,我們抵抗重擔的意志卻愈來愈頑強,但為什麼不放下呢?放下了沒有人會來怪你,甚至沒有人注意到這件事,陳昇唱說:「如果你在今晚死掉,對這世界來說沒有什麼不同。」我們執著於這些那些做什麼?銀河(Milk Way)不是希拉的乳汁,溫特森也告訴我們了,我們在界限裡得到自由,但離開界限也不見得只剩下空無,但那是什麼?是什麼?赫丘力士沒想出答案前就死了,我們要不要扛著這沈重的混亂世界繼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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