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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她是孩子的守護神,也是秘密警察,孩子小學的導師都是她的雷達追蹤站,孩子朋友的父母則是她的線報聯絡網。
女兒上中學補習,她擔心夜路危險,乾脆在自己家裡設小型家教班,鎮上國中的幾位名師都知道她這號人物!有一回,到家裡補習的一個女學生,吱吱喳喳的當著其他同學的面,跟她說女兒在學校像不良少女,她收回她的笑臉,冷冷回話:「她像不良少女?!我看,妳也沒好到哪去…」,溫度下降,人群散去,她轉頭就把女兒叫過來,狠狠的從頭髮念到鞋子,一陣你來我往,把女兒講到哭才歇氣。
還有一次,遇到女兒國三的班導和她的男朋友逛街經過家門口,這個班導師因為補習搶學生跟她有點小過節,她還是客氣的寒喧著,老師說話嘛,她本來只是禮貌性的點頭應和…,誰知越說越來勁,說到女兒頭髮打薄,不夾髮夾,品行要多加注意…等等,她看著她手上的烤玉米,忍不住反問:「那妳自己不也是邊走邊吃,而且不夾髮夾跟品行又有什麼關係?!難不成一定要把小孩弄得醜醜的她才會乖?!」…,事後卻又把女兒抓來質問:「妳為什麼在學校不夾髮夾?!還跟我說頭髮打薄沒關係?!妳是以為我很好騙是不是?…」…叭拉叭拉…. 叭拉叭拉….。
想起她罵人時的嘴臉,我耳朵好像聾掉了!!…她是一個很護短的人,別人不能講重話,但她不曾少要求…。
女兒高中聯考時,威脅恐嚇沒上第一志願,就去工廠當女工…,一路從第一讓到第二,最後退讓到第三志願,她說還是可以接受…。女兒高中考上第一志願,卻唸得二二六六,一當再當,被迫轉學的當兒,她沒時間責備,看著丈夫陪著他的寶貝女兒掉眼淚,她的怒火已經被冷靜澆熄,只是不斷撥著電話給教書的朋友,看哪一個學校可以收容女兒。…
丈夫投資失敗負債,房子、店面都賣了,她從人人稱羨的少奶奶,搖身一變成了讓人驚嘆的無敵女超人!…她曾經改裝小貨卡沿街叫賣齋菜、曾經在家裡後庭空地設切割玻璃燈管的小型加工廠、曾經頂下快餐店每天起早忙晚做便當做出一身臭油煙味,…從入社會她就靠自己工作貼補家用和自己零花,結婚後開店收入豐厚,向來沒有跟老公伸手的習慣,也不過問他的薪水,…丈夫總會自動在孩子開學前,把一大筆生活費、註冊費交給她,夠不夠她從來不說,多了存,少了,她會想辦法。
丈夫53歲那年離開…準備著卻還是突然,從他第一次心肌梗塞,只要他出門她就亦步亦趨跟著,就那麼一次,在他們準備動身去美西探望娘家的前一天,吃過晚飯,聽到他發動汽車的聲音,她衣裝未整從浴室衝出,他說去新竹市區探望一個住院的同事,很快就回來…揮手叫她回家…,可是,他這樣一去,就沒有回來;醫院夜裡緊急通知,她趕到時,看著他因為急救,汗衫佈滿了汗漬,她哭,因為覺得急救方式弄痛了他…,轉診前他撥掉氧氣罩,握了她卻什麼都沒說…。
事過一年多,她守著房子不出門,臥室擺滿他的照片,珍藏著急救時那件汗衫,跟他說著話,聞他的味道…。後院有隻小蛇進出,客廳飛進了蝴蝶,她都相信,是他回來看她…。
女兒曾問她:「妳跟爸感情那麼好,但最後面對分離那麼慟,這樣的感情對於人生會不會太重了?」…她說:「可是,如果我這一輩子沒有遇到他,我的人生會很輕,輕到感覺不到重量…」…。
我想,她,從來不認識那個「米蘭‧昆德拉」…
丈夫辭世,婆婆白髮人送黑髮人,一下子蒼老了,銳利像鷹的眼神模糊了,摔了一跤後臥床不起,大姑粗手粗腳把臥床的婆婆弄痛了,她看不下去主動幫忙,床上那個老人已經不是年輕時婆媳鬥法的對手,不再是那個唆使著小孩以後不要孝順她的厲害婆婆,婆婆臨終前忘了許多事,也忘了許多人,身體不舒服要翻身,只喊著她,只記著她的名字…, 女兒問她:「妳怎麼可以變這麼多?都不計較了!妳忘記她從前做過的那些事了嗎?」…她說:「我也許沒有忘記,但我很感謝她曾經養育過妳父親,給我一個這麼好的人…,不管她做過什麼,妳父親生前對她還是一樣孝順,我想讓他放心。」…
她口中說出的話,讓我掉下淚…。我覺得她好美,一個沒有宗教信仰,卻在世間修行的普通人,我看到近乎修行者的慈悲。
她的家人很久以前都移民美國了,她的娘家,在太平洋的另一邊…。當初,為了方便子女出國深造辦了移民,現在卻成了探親之路。父母健在但垂垂老矣…,九十幾歲和八十幾歲的老人,率性的在人生的末路形同陌路,在手足各持己見的選邊站定後,身為大姊的她,反而成了父母之間的潤滑劑,遊走在兩邊減緩莫須有的衝突。只是,在台灣時惦著彼岸的父母,去了美國又想念台灣的家,每一次在機場離別,她都讓自己看起來很堅強,進了閘就揮手叫家人離開,拖著大包小包,一個人…。
她是怎樣的一個女人?…
硬頸的?倔強的?任性的?潑辣的?陰謀的?護短的?深情的?堅強的?…
我最要好的朋友,一個我曾經多麼不願意像她,卻越來越像的女人;
我的母親…。
(未完。…因為,不想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