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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父親與身體
父親的身體越來越虛弱,整天咳個不停。我想,他漫長的一生將近完結了。
望著日漸衰弱的父親,心裏有點兒難受,一種長久積儲的悲哀慢慢在體內凝結,曾經想過送他入院診治,不過,最終還是放棄了,畢竟家族尊嚴比死亡更重要。況且,我真有點懷疑現代醫學科技對父親的用途,這個懷疑承襲自父親。
自懂事開始,他就跟我說:「別做甚麼身體檢查、醫療注射,這對於家族來說,是沒有意義的,我們不會生病、不會受傷,一旦生病,就意味著死亡,沒有任何藥物可以解救我們,這是上天的厚愛,也是懲罰,你明白嗎?」
我並不明白,卻沒有追問,那時候的父親是充滿威嚴,不容置疑。
直到某一天,我才完全明白他。
那天正好是中秋前一個星期,天氣很晴朗,當時正在上美勞課,老師要求我們製作楊桃花燈。在製作花燈時,是要用剃刀破開竹篾。年幼的我手腳十分笨拙,一個滑手,剃刀切入了左手手腕,留下一道血痕。
當值老師立即吩咐校工拿來包紮工具,不過,正當校工為我止血之際,傷口不但沒有流血,更不治而癒,只留下一道約寸半的疤痕。
老師和校工都不明所以,立即通知校長,校長覺得事態嚴重,想送我入院觀察,我卻在那時記起父親的說話,千萬別做身體檢查,於是我便致電給父親。
父親知道後,便叫阿古叔叔接我離開學校,翌日我便轉往另一學校。
對於我的受傷,父親沒有作過交代,後來隨著傷痕的消失,我也就忘記了那次傷痛。
二 阿古與語言
阿古叔叔是父親的知交。
他每隔數星期便前來探訪我們,專揀深夜二時出現,據說他是編寫圖書的,需要四出搜集資料,有時更要到外地公幹。
他有個奇特的嗜好,就是喜歡在腋下挾著一本橙色圖書。在我有限的記憶中,他從不放下圖書,無論在任何時間,他都緊緊挾著它,它已成為他的一部份。
我並不知道他與父親的真正關係,但卻可以肯定,他們的過去是我這個外人難以理解的,一直延續至今,至少我就聽不懂他們所用的語言。
他們總是用我無法明白的語言交談著,與其說是語言,倒不如說是尖叫。後來,當我升上大學後,修讀過一門語言學,雖然我對語言學的興趣不大,卻花了很多時間研究人類語言的共同性,那時,我發現了一個極其驚人的結果,就是普通人聽不到父親的尖叫。
我做過一個實驗,就是仿效他們的聲音,與五十名被訪者交談,結果他們沒有一人聽到該種聲音,我當然沒有將實驗成果寫成論文,因為這是關乎家族的秘密和存亡──只能讓少數人知道。
小時候的我當然並不能掌握語言的特性,不過也對他們的尖叫產生好奇。我沒有問明父親,早就習慣了他的答案:「這是我們的家族秘密,成年人才會明白。」也習慣了口吻中的矛盾性──從他的語調裏,我找到驕傲,也找到痛苦和失落。
所以我轉移向阿古叔叔追求答案。
「你們怎會懂得那種語言?」
「這是你家族的秘密。」
「你不是我的家族嗎?」
「我只是資料整理員,負責保存和更改資料。」
「所謂資料,是指我的家族秘密嗎?」
「所有家族的秘密。」
「還有其他家族?」
「當然,否則我也不用四處奔走。」
「其他家族在哪裏?」
「無處不在,長大後你便會知道。」
「為甚麼不讓我現在知道?」
「因為我和你父親一樣,都希望你多過些快樂日子,成人世界是充斥痛苦和悲哀。」
我得不到該有的答案,卻從阿古叔叔的說話中得到意外收穫,就是我和父親並不是世上唯一家族。
那時,我只有十三歲,就像發現了天大的秘密,亦開始我的追尋年代。
三 乾屍與飯桌
我的追尋旅程始於十三歲,不過第一件追尋的事,並不是家族之謎、傷口之謎、語言之謎,而是一具乾屍的身世。
該具乾屍停放在我家已經有一段長時間,據說是我未出生時的事。從乾屍的模樣,我判斷她為女性,說得廣義一點,她是我家的唯一雌性。
父親將她放置一個玻璃櫃之內,與其說是玻璃櫃,不如說是玻璃棺木;與其說是玻璃棺木,倒不如說是飯桌。從懂事開始,我就在她的棺木上用膳。
對於這一點,可能早已習慣的緣故,我並不反感,只是覺得好奇,為甚麼我的飯桌下停放了一具乾屍呢?這有何用意呢?
她是誰?生於何地?何時?與我或者父親有何關係呢?
我注視她、猜想她,我的生活開始與她扯上關係。
用膳的時候,我會審視她的面容,記熟她的輪廓。
她生前是何等模樣呢?她的皮膚是甚麼顏色呢?嫩滑還是粗糙呢?
我越來越想知道她的過去。
我嘗試在家中尋找證據,在當時就有一個想法,我家應該存有她的照片,結果我甚麼線索也找不到。
找到的只是一堆失望和沮喪。
關於乾屍的身世,我問過父親,雖然我早已不抱著任何期望,卻得到意想不到的結果。
「她是誰?」
「此事與你沒有關係。」
「不,她既然來得我家,就與我有關係,況且,這事實在太不尋常,誰會在餐桌下安放一具乾屍呢?」
「你終於成長了。」
「她究竟是誰?因何變成乾屍?」
「這是家族的秘密,亦是生存的法則,你應該自己追求答案,只有這樣你才能成長。」父親的語調有點悲哀。
「在那裏可以得到答案?」
「今個星期四,凌晨三時,街口地盤。」
四 棄嬰與嘉年華會
星期四、凌晨三時和街口地盤,三個難以串連的詞語,我並不明白三者的關連,為甚麼一定要在星期四凌晨三時街口地盤才能獲知家族秘密呢?星期二不能嗎?
但我仍然按照父親的說話去做,那時候的他雖沒有了早年的權威,但說話的可信度依然相當高。
我帶著尋寶的心情,比約定時間早了個多小時到達目的地──一個荒廢已久的建築地盤。
這個地盤被棄置已有一段長時間,在我出世三年前,某建築商以巨款買下該幅地皮,計劃興建新式商場,但不知道發生甚麼事情,工程並沒有如期動工,一直荒廢至今,聞說該建築商更有意將該地皮轉讓,這已經是五年前的事,資料來自分區公立圖書館一份五年前的舊報。
我並不知道該地皮的轉讓情況,因為往後的報紙內並沒有刊載相關資料,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該地皮至今仍然是空置的,只有以木板圍成的外牆,年久失修,有些木板更因風雨的侵蝕,腐爛不堪。
它就像一個棄嬰,我私下稱它為「棄嬰地盤」。
當我知道家族秘密與棄嬰地盤有關後,除到了公立圖書館查閱它的身世外,還看了一些與發掘相關的書籍。我有一個猜想,女乾屍是在該地盤的工程進行中發掘出來的,因為發現神秘乾屍,工程一再拖延,這個想法看似相當圓滿,但最難以理解的地方是該乾屍為何輾轉落到父親的手上呢?父親、乾屍和棄嬰地盤三者間究竟有何關係呢?
腦際一片混亂。
我來到棄嬰地盤時,就發覺不妥,有一種強烈感覺告訴我,這不是我認識的、慣常看到的棄嬰地盤。
它絕對不是。
尤其當我越接近一堆工業廢料的時候,感覺越加劇烈,身旁還刮起一陣陰風,陰風就像一隻巨手,把我推入冰冷的世界。
眼前頓然一黑,我連忙轉頭,卻看見另一堆黑。我被兩堆黑所包圍,就像置身一條密封管道之中。
我開始有點害怕,因為我了解到情況的可怕,我並非置身黑暗之中,我本身就是黑暗的來源。我盲了,這一點絕對可以肯定。
我的視力和普通人相若,但在極端黑暗的環境下,卻較常人優勝,黑暗中辨物是我的強項,或許也是我的家族特性,不錯,父親和我一樣,任何時間都不需要開著電燈泡。家中的電燈泡只是天花板下的裝飾物,毫無用處。
然而在那一刻,我確實看不到任何事物。
盲了,伸手不見五指。
孤獨、寂靜、冰冷、淒涼......一大堆詞語出現在我的腦中,比先前更加混亂。
下一刻,卻又被另一堆詞語所佔據──驚訝、愕然、訝異......
再次看到事物,卻好像去了另一個世界,棄嬰不再孤獨。眼前全是五光十色的帳篷,總共有二十多個,人來人往,十分熱鬧,就好像社區會堂舉辦的嘉年華會。
我簡直沒有辦法去相信,棄嬰地盤竟一下子變成嘉年華會。
孤獨與熱鬧、黑暗與色彩造成了極端的二分法,剎那間把我割成了兩份,不知道如何適應。
就在這時,我聽到我的名字。
五 護士與定型水
假如沒有他叫住我,真的不知如何是好。
他稱自己為「護士」,初時以為他說假話,後來才知道這是他在這裏的名字。
所謂「這裏」是指嘉年華會,由於嘉年華會只在星期四凌晨舉行,所以又稱為「星期四嘉年華會」。每個人在嘉年華會上都按自身職業來命名,如農夫、屠夫、醫生、護士、占卜師、歌星等等,不過有一個很奇怪的現象,就是他們的職業從不重複,即是說在嘉年華會內叫農夫的只有一人,沒有別個。
新來的人在未找到適合的工作前,通常沿用舊有的名字,到選定職業後,才更改名字。更改名字是需要經過儀式,儀式由祭師、僧侶二人共同主持。
關於我的未來名字(職業),護士顯得特別關注,更猜測我多數成為醫生,因為我的父親是一名醫生。
父親竟然是醫生,這還是有生以來首次聽到。
之前,我對他的職業一無所知,一片空白。他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遙不可及。
所以,當聽到護士的假設後,我不禁質疑他說話的真確性。
直到看見穿著醫生袍的父親後,我才知道護士沒有欺騙我,不過仍不禁問父親一句:
「你是我父親?」
他先是愕然,隨即醒悟,然後說了一些關於我的事情。
我相信他是我的父親,但這只有令我更忿怒,我嘗試用冰冷的語氣對他說:「這究竟是甚麼回事?這裏又是何處?我為甚麼來到此處?」
對於我的質問,父親用他慣常的語氣回答:「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嗎?」
真相?我確實知道了一些事情,但這些事情是真相嗎?我並不瞭解,也無法將這些事項串連在一起。在我而言,乾屍的身世、父親的職業、星期四嘉年華會、棄嬰地盤都是獨立個體,單獨存活在我的腦內,之間沒有任何關連。
它們沒有因果關係,只有時序關係,後來我才知道這個想法是錯誤的,不過以我當時的能力來說,這個結論已是最大的極限。
父親並沒有向我進一步揭示真相,只吩咐我坐過一旁,靜靜地看他診症。
護士帶進了一名病人,病人稱呼自己為「馴獸師」。
馴獸師用懇求的眼光望著父親:「我的身體不受控制。」
「甚麼時候的事?」
「半個月前,每逢黃昏的時候,就會變回原形,至八時左右才恢復原狀。」
「嗯。你的年紀都不小了,是時候作出抉擇,明白嗎?」
「真的沒有其他方法?」
「可能有,但我不知道,暫且給你一支定型水,每日下午三時使用,藥力大概維持六小時,或許有幫助,下星期回來覆診。」
馴獸師帶著落寞的心情離開,空間再次剩下我和父親。
之後,我二話不說,便離開空間,離開父親,離開嘉年華會。
老實說一句話,我並不瞭解當時的感受,只覺得有一樣東西在驅使我離開。
六 新子與通道
就像進入嘉年華會的情況一樣,離開的時候,我也患上短暫失明。
再次回復視力,映入眼內的又是一堆黑暗。
望望手錶,才剛好凌晨三時半。
我感到很累,卻在這時又有人叫喚我的名字。
我以為是護士,回頭望去,才見一個金髮女子站在我的身後。
她比我長得高大,我並不知曉這麼一個人,便說:「是你在叫我?」
她點頭:「確實是我在叫喚你。」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我不知道,只是很想叫住你,便任意叫喚,我也不知道怎麼能喊出你的名字,我也弄不清,好像被甚麼牽引一樣!」
我並沒有懷疑她,因為這個世上太多事情難以解釋。
她叫新子,今年十五歲,中四生,隔兩條街居住。
我們談了很久,原來她和我一樣,也在追尋著某件事物的真相,她要追尋的事物只有一件:姐姐的下落。
她的姐姐自五年前離開家門後,一直沒有回過家,自此,她一直追尋姐姐的下落,輾轉來到嘉年華會,每星期她都會前來,向眾人打聽姐姐的下落。
由於她仍未選定職業,所以仍沿用舊名。
原來世上還有很多不同類型的嘉年華會,星期四的是比較著名,比較多家族參與,單是擁有職業者就有五百多人,此外,像她或我這般沒有職業者亦至少有五六十人,這些人通常是流動的,喜歡四處結交朋友。她就去過七個不同的嘉年華會,每個嘉年華會都有其獨特性,不用說甚麼,單是嘉年華會的通道就已經五花八門,有些會令人暫時失明,有些則會令人失聰、失聲等,總之,就是先要奪去身上的其中一種感覺。
長大後,我到過很多不同的嘉年華會,亦曾失明、失聰、失聲,甚至有一次更失去皮膚的觸覺,直如被注射了麻醉針。
我並不明白奪去感覺的意義何在,但我逐漸享受被奪去感覺時的快慰,有時甚至會懷疑,只是因為那瞬間的失去知覺,才再次進入嘉年華會,不過,那已經是十多年後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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