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東北季風深刻了秋天的印記。臺北適合秋天,秋天的臺北暗暗流動著哲思的氛圍。秋天的淡漠空氣敏銳了我的善感,打開床頭的立燈,溫暖的燈色,恰當地撫慰了這無可名的、孤涼的感觸。
讀過前面文章的朋友知道我介紹過余杰,一位高頌民主自由價值、獨立自主的中國評論者。今日隨手翻了翻他的另一本著作《鐵磨鐵》,竟覺他的文字適合在這樣的季節閱讀。孤涼的、流動著哲思香氣的文字攪拌著雨後秋夜的沉靜,安寧了我被這個口水泛濫國社所過度煩擾的心。
或許以後能夠時不時的節錄轉貼他的文章,好文章如同美食、醇酒,歡喜與我的朋友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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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人的孤獨〉(節錄)
在托爾斯泰去世前不久,高爾基曾經去加斯普拉看望他。後來,高爾基在《關於列夫‧托爾斯泰》一書中記載了兩人之間許多寶貴的談話。托爾斯泰多次跟高爾基談起安徒生。當時,安徒生在俄國還是一個不太知名的作家。托爾斯泰發現安徒生與「俄羅斯文學之父」普希金之間驚人的相似之處──他們都寫過許多童話,只不過一個人用的是詩歌的形式,另一個人用的是散文的形式。他們在童話中夢想著一個浸透幸福的彼岸世界,他們在童話中尋找著一個充滿公正的文明社會。他們的童話大多發生在海邊,普希金寫過《漁夫和金魚的故事》,而安徒生寫過《海的女兒》。
普希金和安徒生的童話既是寫給孩子們的,更是寫給成人世界的。關於這一點,很少有人能夠認識到。因此,當有人問托爾斯泰,為什麼有興趣讀這些寫給孩子看的童話時,托爾斯泰回答說,「這才是深奧的哲學呢!」
安徒生的作品有一個大的「母題」,那就是「為童年而哭泣」。正如阿爾貝特‧科昂所說:「人們為他們的母親哭泣時,也為他們的童年哭泣。人愛童年,希望回到童年。如果隨著年齡的增長,他更愛他的母親,這是因為他的母親就是他的童年。我也曾是個孩子,現在我不是了。」意識到自己「曾經是孩子」、而現在「不是了」的人,注定是孤獨的。
每當談起安徒生的時候,托爾斯泰就陷入了遙遠的沉思之中:「當瑪爾科‧沃夫喬克(譯介安徒生作品至俄國的女作家)的譯本印行的時候,我還不理解它們,而過了十年左右又拿起那本小書,讀完後一下子就清楚地感覺到,安徒生是很孤獨的,非常孤獨。我不了解他的生平;看來,他的生活是缺乏理智的,他到很多地方做過旅行,但這只是證實了我的感覺──他是孤獨的。正因為如此,他才把目光轉向孩子,似乎孩子會比成人更悲憫人,不過這次他錯了。孩子們對什麼都不憐憫,他們不會憐憫。」從這段談話中,我發現了兩個巨人心靈的息息相通──雖然不在同一個時空之中,他們卻感受到了各自的孤獨。
托爾斯泰比安徒生更加悲觀,他發現孩子也是靠不住的。孩子的身上也有無法克服的冷漠和殘忍的天性,孩子們會虐待小動物和昆蟲,孩子們也會搶奪兄弟姐妹的食物,孩子們也會咬母親沒有乳汁的乳房。既然連孩子也是不可依賴的,那麼,在漫無邊際的冷漠和殘酷之中,像托爾斯泰和安徒生這樣心靈柔軟的人注定要承受孤獨的命運。
安徒生一生都在「夜行驛車」上,他是旅行者與漂泊者。他的旅行不是為了去發現一個新的世界──像哥倫布和麥哲倫那樣,而是為了逃避孤獨、逃避那像被白蟻蛀空的屋樑的心靈的孤獨。其實,當托爾斯泰閱讀和評論安徒生的時候,他已經決定自己必將走向「逃亡」──他不可能在富麗堂皇的莊園裡結束自己的生命,他必須通過「出走」才能戰勝自己的孤獨。從某種意義上說,寫作就是他們這類巨人的「夜行驛車」。寫作是一種自覺的選擇、一種不可能回頭的選擇。車輪一旦發動,命運就已經注定。
我無法理解的是,當代中國為什麼有如此眾多的演技能夠與電影明星媲美的「作家」──不懂得孤獨內涵的人、不願意向童年致敬的人,他們能寫出什麼樣的作品來呢?俄羅斯作家帕烏斯托夫斯基說過:「寫作不是手藝,也不是活計。寫作乃是使命。如果我們研究一下某些詞的來源,它們的發音,我們就會發現它們原始的意義,『使命』這個詞在俄語中源於『召喚』。」絕對不會召喚一個人去從事機械手藝──因此,那個得意洋洋地宣稱自己在「碼字」的北京痞子,他所製造的不過是一堆文字垃圾罷了。他的身邊有一群小混混,依靠紀錄酒吧裡的名人和準名人的隻言片語而拼湊「小說」,他們能夠在垃圾堆中找到花朵嗎?
孤獨意味著隔絕,意味著被誤解、被侮辱的命運。當然,孤獨者自己也不是聖人,托爾斯泰說過,「苦行者和受難者很少不是專橫者和暴虐者」這是他對自身罪孽的最切實的體認與懺悔。因此,寫作對他們來說是一種「贖罪」,也就是魯迅所說的「更加無情地解剖自己」。正是在這種有些殘酷的解剖中,作家的使命感和高貴性才得以展現。謝德林說:「一個作家只有當他確信他的良心和別人的良心互相契合時,才會充分快樂。」安徒生、普希金和托爾斯泰固然有他們的孤獨和痛苦,也有他們那常人難以體驗到的充盈的快樂。是的,正像高爾基所說的那樣,安徒生、普希金和托爾斯泰,「沒有比他們更偉大、更珍貴的了…」。
此文收錄於《鐵磨鐵》(上海三聯書店出版,2003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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