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悄告訴她,電影劇名的五個字非常微妙,那種小心翼翼呵護對方,用微小的聲音向對方訴說,將心意傳到對方心裡的感覺,非常美麗,非常溫暖。雖然劇名用的是女部的「她」,電影用的也是兩對男女主角愛情故事的對照呼應,電影所要說的,其實卻不只是愛情間的訴說。
戲的一開始是碧娜鮑許的穆勒咖啡館,兩名穿著睡衣的女子閉著雙眼,像在夢遊一般在一堆椅子中亂跑亂走,那睡夢中哀傷的神情令我印象非常深刻,一種揪著心的深深的哀傷,閉著眼卻不知道有一個男人擔心她會撞到椅子,不斷地在她行進間為她翻倒推開所有會絆倒她的椅子。舞台下,馬可看的熱淚盈眶,班尼諾也心有所感。馬可雖然熱淚盈眶,在現實中他卻其實不懂得用行動去表示如何愛一個活生生的女人;班尼諾感動在心中,在生活裡卻把所有的愛灌注在昏迷不醒的植物人阿麗希亞身上。
馬可愛上女鬥牛士莉蒂亞,起因於在電視上的採訪中看見她所流露出的一抹絕望神情。馬可是敏感纖細的,或許源自於他自己本身的哀傷憂鬱,他能體察人心中的恐懼絕望,但除了心和言語的關懷,他卻不知道怎麼用身體、用行動表達愛,例如婚禮上莉蒂亞的落淚,其實女人要的很簡單,不須言語,體察她的神情,一個吻一個擁抱就能給予救贖,但馬可還必須先問莉蒂亞怎麼了才吻她抱她,輕輕的吻、節制的擁抱,並沒有辦法撈起大海中失落的靈魂,只能提供暫時的慰藉。不像在鴿子歌的音樂會上,馬可奔出,莉蒂亞的慰問、傾聽和擁吻,每一個舉動都是發自內心地去感受馬可的情緒,想要緊緊擁抱他的心。馬可的哀傷太深,他連對自己都無法好好疼愛,讓自己開心快樂,以致於當莉蒂亞昏迷不醒時,他如此不知所措,不知道怎麼碰觸莉蒂亞的身體。兩個人靠的這麼近,卻不懂如何感應對方的呼吸,為彼此調整腳步,好好交心,這其實是最遙遠的距離。
劇裡面的職業設定都很有趣:馬可是撰稿記者,班尼諾是看護,阿麗希亞是舞者,莉蒂亞是鬥牛士──男人們一反常態都是從事靜態的職業,女人們的職業卻充滿生命力,在工作中展露真實的自我、光明正大地展示自己的隱私,在剎那間將藝術、生命和美凝滯,化為永恆,這是她們無比迷人、綻放光采的地方。很喜歡莉蒂亞身為女鬥牛士的設定,相較於馬可隱身於文字後的撰稿記者身份,鬥牛士充分表達了一個女人的敢愛敢恨。一個非常非常有生命力的工作,勇敢、直接而又不容退路,鬥牛是一種生死搏鬥,在廣場上眾人面前活生生地演出一場對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但在搏鬥中如何決定下一秒的動作,則有賴於鬥牛士和牛彼此的交流──眼神的交會,全神貫注感受對方的呼吸,揣測對方此刻心中的真意,然後防守,或者進攻──這個過程就像是人與人之間掏心交心的過程,像是小王子和狐狸之間日漸卸除心防、步步靠近的心靈奇遇,它是那麼那麼地純粹絕對,將自己毫無保留地交付出去,所以莉蒂亞可以愛的這麼深,也可以恨到很深,絕望到如此深。
我尤其還更喜歡的是莉蒂亞在鬥牛場上是如此果敢堅定,卸下武裝後回到家裡,最怕的竟然是一條蛇,體積和莽撞度遠遠小於一頭牛的蛇,怕到不敢回家睡覺。蛇是冷血動物,心思難以讀取捉摸不定,這樣的設定襯出了莉蒂亞的外強內弱,說出了她的確是一個女人,鬥牛場的寬闊明亮是她的外表、她給人的第一印象,封閉夜晚中的家則是她的心房,她最軟弱真實的心聲,她在夜晚中尖叫奔向馬可──夜總讓人卸下心防,在黑暗中我們看不清楚彼此的樣貌,自己卻也更無所遁逃。而莉蒂亞最怕的是如同蛇一樣這樣無法直來直往的對象,其實就像和她所奔向的馬可一樣。
電影裡,如果沒有班尼諾和馬可的認識,也許就會變成純粹的愛情電影,但因為這兩個男人的交流,人與人之間如何去愛跳出了一般的愛情,昇華成一種寬容無私的愛,成為更寬大的主題。班尼諾對於阿麗西亞的愛可說是近乎病態,跟蹤她、窺看他,到成為看護來接近她照顧她。誰會愛著一個植物人呢?尤其他們不是夫妻,連男女交往都搆不上,所以說不上是相知相守,頂多是班尼諾的單相思;但在這病態中卻又是絕對的美。從小看護著母親長大,班尼諾知道怎麼細心撿拾女人一點一滴最脆弱珍貴的軟肉,所以他為阿麗希亞按摩,溫柔地愛撫她每一吋肌肉,為她去看舞看電影,將她所愛的這一切吸收,然後傳達訴說,以彌補她躺在床上不能動彈的苦──阿麗希亞的靈魂被禁錮在肉體裡,而班尼諾看見聽見了,並且全心全意地愛著。他的愛是病態,他佔有阿麗希亞的身體使她懷孕又違背倫常道德和兩情相悅的道理,但這樣靜態的愛並不遜於莉蒂亞狂放的愛,涓滴細流,其實匯聚成一條長長深河。
班尼諾教會馬可如何去愛、即時表達愛,當別人都覺的班尼諾是怪胎時,馬可則傾聽他了解他給他意見,兩人互相學習、互相陪伴,有著知己般的情感,所以當班尼諾入獄時,馬可去探望他傾聽他;在班尼諾寫出自盡的遺書時,雖然馬可當下沒有看出班尼諾赴死的心意,但他的慌張奔跑卻有了溫度,在奔向監獄的過程他終於變成了一個「人」,一個能當下表達自己情感的人。
雖然莉蒂亞永遠離開了,最後班尼諾也死了,但阿麗希亞復甦醒來。片頭以身體傳達情感的舞蹈開始,片尾也以舞蹈作結:男人與女人共舞出來,馬可看著舞不再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世界裡,他想到了阿麗希亞,然後回頭看她──奧菲斯因為愛,情不自禁回頭看了一眼,使他的新娘永返地獄;馬可的回頭眼對眼卻讓人重返人間,一個故事的結束,也許會是另一個故事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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