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
她的習慣。窩在一個有氣味的地方看人的臉
有錢的時候她會找一家廉價的咖啡館,選一個可以環顧四週的角落,點一杯濃稠的熱黑咖啡,一邊嗅著它的氣味一邊看人的臉,直到咖啡和冷氣調節成相同的溫度之後,把咖啡杯放回回收台,離去時順便再看一眼不知所云的店員的臉。
其他時候她大部分是在街上游走,本能性的沿著接近牆壁的陰暗的路,而眼睛是跟著人的臉的。有時候累了她會蹲在垃圾桶的旁邊呼吸氣味作為休息。偶而跟著臉過馬路的時候突來一陣機車排放的廢氣,強烈的刺激了她的嗅覺神經,便感覺真正精神氣爽。臉是地圖,她照著它走不會迷失還有安全感。
到底是什麼時候,她開始染上看人臉色的癮,靠著呼吸強烈的味道過日子,已不可考。然而記憶中是從眼睛開始的,她一直期待在另外一個人的眼睛中看見自己的臉。有一次真的感覺到了,她迷上這樣的感覺,所以持續的尋找著這樣的眼睛,然而之後就從來沒有成功過了。遠看明亮如鏡的眼睛細看卻是一個洞,小小的剛好把她的臉部遮住,然而深遂不知道通往何處。要不就是失焦的眼睛,迷迷濛濛的,原來那洞已擴及整個眼珠子甚至侵犯到眼白部分,她嚇了一跳閉起了眼睛,那眼睛卻映在眼皮黑幕上消失不掉,不一會她的恐懼就消失了,甚至有一些些興奮!心裡對這樣的瞬間改變感到一絲疑惑,眼睛卻猛然張開更迅捷的搜尋類似的眼睛。
然後她的餘光發現了更為有趣的東西,在眼角的頂端延伸出去了一條凹槽,兩條,額頭上也有,進而發現嘴角也有!有趣的是有動感,拉長成一條優美的曲線或是擠弄成扭曲狀,兵分兩路,再搭配上眼睛,成了一幅幅獨一無二的畫作。「也許是那個沒有身形的人的遊戲。」她心裡低估著,有些羨慕與忌妒。然而再更仔細的看,這些紋路是佈滿全臉的!她驚喜於自己的發現。嘴唇上的劣紋不用說,有時她吸入大量的氣味之後,她甚至看見了菱角狀的格子,她自己就在那格子上爬,經過谷地,又是谷地,向上的斜坡,還有潭子,森林。
當然通常大略的臉已經讓她相當滿意。她撇過擦上粉的,比較中意那些線條對比明顯的,她的眼睛開始自己選擇跟著這類的臉,情不自禁的猛瞧著削的角度,凹的深度,山與谷與丘陵平原。這是個天然的地圖,有天然的路,這路通向哪?肉成的,她說;顆粒狀的,她說;粗糙的,她說;油膩的,她說。然後用茶匙舀了一匙半溫黑咖啡湊近鼻孔。
自從活者以看臉為目的開始,她習慣不閉上眼睛,不過總有空氣中沒有氣味分子的時候她的眼睛選擇閉上。開始看不見臉的時候她會害怕,不過她漸漸學會怎麼讓臉出現在眼皮上像幻燈片一樣快速閃動。數以萬計的臉,她一張一張清楚的讀過,她可以一張一張清楚的指出這張地圖的路線是怎麼走的,她深深明瞭,幾乎所有種類的臉她都看過。她感到極喜,沒有停止她也不想讓它停止。
有一天她打了一個噴嚏,拿了一張衛生紙要往鼻子上抹。忽然,手指觸覺異常柔軟,她感覺到自己的臉冰冰的似乎正在溶解,她用雙手護住臉希望加點溫,她的眼皮閤上,一張張的臉快速閃動時她感覺到自己的臉部隱隱作痛,有加速疼痛的跡象。瞬間她想要記起自己的臉,記憶卻對她說這非常陌生,她記不起來那張在數以萬計的臉中的自己的臉,疼痛越來越劇烈,像是肌肉撕裂,她用手指嘗試理解自己的臉的痛楚,觸覺竟是深陷!她慌了,她一定要看到自己的臉,但是她想不起來,她開始尖叫狂奔,身旁都是牆,她只要找到一片碎玻璃或一灘污水就好,可是她的眼睛只會跟著別人的臉,她仍然驚叫發狂,痛楚由臉的表面延伸到肉裡,口腔,鼻腔,耳咽管,瞬間她的眼睛對上了一對眼睛並且在裡面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瞬間她看見了一張全然陌生的臉,驚愕的,光滑的沒有任何紋路的沒有任何起伏的平坦的融化中的冒出泡泡的正在自動塑型的臉!是一張臉!又一張臉!一張張如幻燈片閃過的臉!所有她看過的臉一齊全部擠出來,在她的臉上!爭先恐後的霸佔最好的位置,擠不進去的被擠到旁邊去,擠到頭上,擠到脖子肩膀,擠進口腔,擠到內臟,裡面外面一起擠,數以萬計的臉在她的身體小小的空間互相拉扯,推擠,湧出,成長。她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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