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姥爺的元配在老家潮白河渡河的時候,渡船翻覆,全船的人都被救了起來,就獨她一人遭到滅頂,家中留下一女,我的堂姨母。
母親去逝後,堂姨母便與父相依為命,及十六歲,二姥爺再婚,新娶過門的續弦是個三十出頭從未出嫁過的老姑娘。老姑娘說起話來口齒清析伶俐,雖然大字不識一個,卻是精明能幹,裹著末代三寸金蓮,讓走起路來十分吃力,長像平平,不能算美也不能稱醜,唯獨遺憾的是兩邊腮上有著暗瘡留下的難看疤痕,這可能就是一直沒出嫁的原因。精明能幹的女子,在知識水準低下、又人多嘴雜的農村裡自是沒有個好說頭,無聊多嘴的人還在背地裡替她娶了個大麻子的外號,新媳婦受了村裡人的閒言閒語,影響到家族裡也得不到什麼好人緣,尤其最受繼女的排斥,在少女的叛逆心理下什麼事情都拗著來,面對著這麼個半大不大的孩子,後母不論怎麼做,都是很難為。
直到堂姨母二十幾歲離開家嫁到城裡,這對沒有血緣關係的母女等於根本沒有任何情感上的交集,更不用說交心。
二姥姥嫁過來做續弦的時候大陸剛好解放,新中國成立並沒有為百姓帶來窮人翻身的好日子,反而富的變貧,貧的變更貧,物質與思想都滾盪在驚濤駭浪中。二姥姥非但沒趕上過一天像樣的日子,還遇上二姥爺晚年中風在床,熬過了運動後,近親已經凋零,只剩夫婦倆孤苦相依,二姥姥杵著一雙小腳無微不至的侍候病榻旁,照顧著丈夫的吃喝拉撒,如此日復一日,一拖十幾年有餘,直到二姥爺過逝。
一個平凡女人的偉大一生,即僅如此,也顯現著女性的華麗與亮烈。
我第一次見到八十多歲的二姥姥是在2004年底,在堂姨母嫁為人婦的家裡,二姥姥接受堂姨母的奉養,享受著三代同堂含貽弄孫之福,文革後就不太往來的親戚們都難以相信這個完美結局,背後竊竊私語著,其中有羨慕有嫉妒有敬佩的意思,另外,還有點別的意思,是懷疑,和難以理解。
堂姨母私下對人表示,她在回報後母對父親晚年不棄不捨的照顧之恩。
這樣的結局,在富裕有餘的社會裡可以看成浪濤飛濺的小事一庄,卻是在大陸這種道德稀釋、普遍的饑寒起盜心社會裡,這個作為實不容易。解放後,排山倒海而來的運動把百姓整得如驚弓之鳥,人人自危,見到草繩都怕成井蛇;走過那些悽愴的歲月,今日之百姓又在經濟與意識的急速發展潮流中自顧不遐,心理上多少還延續著文革時代的與眾親劃清界線主義,緊張著危機意識,深怕被人沾了便宜或是惹麻煩上身,要承擔家中照顧一位沒有醫療補助的老人,可以想象那是多麼困難,同時還要在乎婆家人的感受,這將要面對的一長串人世艱難在這種世膾激流中,這種勇氣成了另一種神聖莊嚴,引領著旁人的崇敬,如今的現實裡,多少受過高等教育的子女都只顧著自己,倫理親情反哺之恩,親生父母都輪不到更別說沒有血緣關係的後母。
這兩個女人,在這個並不富裕的家庭裡譜著人性中至高無上的天倫,
這是她們兩相都該得的良善現世報。
07,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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