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一堵沒有門的牆走
文/matisse‧伍
這是上個秋天發生的事。
那個女子,我只見過兩次。
秋天剛要開始的一個傍晚,我和他正要走過路邊的黃昏市場。他是我的室友。
她穿著淨白無袖上衣,軍綠色七分褲,墨黑的頭髮在頸後挽個簡單俐落的髻,劍眉朗目,有股倔強的神情與尋常女子身上罕見的英氣。
她側身在魚攤前等著,看著魚販刮鱗,剖肚,除鰓,挖腸。
室友推推我的肘說:那是我情人未來的妻。
室友的情人有一個論及婚嫁的女友,是相親認識的。
之所以發展下去,他情人說因為她有獨立的性格,不黏人,只需要濃度很低的愛情,跟坊間一般女子不同。
還有,他已逾適婚年齡,而他是獨子。
她因為他若有若無,淡淡的熱情,深受吸引。
她一廂情願地認為──淡泊以致遠,淡有餘味才是雋永的感情。
他和她婚期決定後,室友與他協議分手。
「只能祝福,沒有怨尤」室友眼睛沒有從電視廣告中離開,自言自語著。
然後,轉頭對我牽動著嘴角。
因為悲傷還很淺,一不小心就擱淺在僵硬的笑容裡。
我不忍看他,我撥弄著電視搖控器順便將他指間快燃到盡頭的菸撚熄。
天涼了,室友愈漸單薄的身影似深秋慘淡的日照稀薄脆弱,越來越長的暗夜伴隨著他越來越深的沉默。
再來的故事,就從冬天的第一場雨開始。
很夜了,有人按門鈴。
只心虛的按了一聲就停了,我們都聽到了,卻都誤以為是雨聲。
久久又響起第二聲,確定是門鈴,室友被這久未響起的夜半鈴聲突地高高懸起,似懼高患者不敢往下望,身不由己等待救援地看著我,兩手緊捏著選台器。
我開門,是他。室友的情人。一臉的雨,我回過頭看了雙手緊握著選台器因悲極與狂喜兩股極端情緒衝擊而陷入恍惚狀態的室友一眼,走回房間。
把下半夜讓給他們。
第二天出門時,他情人的鞋還在鞋櫃裡,踩過雨的鞋將鞋櫃的隔板氤濕一片。
我跨過門前的踩腳布墊,布墊上還留著兩枚尚未乾透的鞋印,似蝸牛爬過濡濕的痕跡。
想起有一回在報紙副刊上讀到的文字─『慾望像蝸牛,牠走過的一切都濕漉漉的』。
晚上室友像在演繹一段反覆練習的劇本,在一段電視廣告中突然開口說著:「昨晚是因為他老婆剛懷孕….嚴重害喜住院安胎……他回到家門口才發現鑰匙忘在醫院….要再折返回去拿,又太晚了…………」
明明是反覆熟背的一段話,卻是心虛地說成支離破碎,像是明知拿了壞劇本卻仍癡心執拗地想演出一場好戲。越說越小聲,最後幾句倒像自言自語,說給自己聽的。
「沒有人有資格在別人的感情中說風道語的!」我索幸將他未唸完的對白截斷。無話。回房。
萬般困難是開始,開始之後便是一千個容易了。
他情人時常出現一如往昔,只是不再留宿。
我不聞不問,冷眼旁觀。
元旦假期的連續假日,他情人陪老婆回娘家,一連幾天室友都一個人安靜地喝著酒。
我回家,開燈。只見室友在窗台前映在車水馬龍裡的背影。看見突來的燈光室友的肩頭微微聳了一下,徐徐回頭低低的眼神滿滿的期待,看見是我,有一點的失落又有一點的意料之中,他轉頭將眼神定在原來的位置。我看見他眼底微微濕潤著。
「你在等他嗎?…你和她就是分屬蹺蹺板的兩端,不管他往哪邊靠,總是有一端要懸空,注定擁抱失落的。」我遞給他一枝菸。
「…….」他深深吸入一口煙,然後緊閉著嘴,將緊握住的拳頭在太陽穴輕輕敲著,低頭朝著窗台外對街的紅綠燈吐出一口濃煙,然後等煙散去,待教人猶豫的黃色燈號亮起時他開口:「我從來沒有要跟她搶,我只要她剩下的…」
然後,換一盞禁忌的紅燈亮起。
「下雨那夜,他來找我,我有多高興,又有多害怕….我的理智要我清楚不可能再死灰復燃,可是不受理智掌控的情感卻是一星紅一星紅地閃著,面對他我只能像個鐘擺來來回回擺盪著,是要抗拒也是要迎上去,是要斷然離去也是要留久些享受恣意的這一刻。可是…我清楚知道終有一天,他會離開,我會傷心。」他環抱著雙腿,下巴抵著膝,壓抑著聲音說著。
我看著室友處身在這段不容於禮教的感情裡,像沿著一堵沒有門的牆走,注定只能在屋外徘徊。
而「掙扎」「不安」「貪婪」「卑微」似實驗室培養皿中交叉感染的病毒侵蝕著他身為無望第三者不夠清明勇敢的心。
要能了然身處局勢中孤獨的必然,要能在背德恣意的短暫歡愉中捕捉住足夠抵抗無眠夜晚的幸福感,才能獨自在牆外走時不心慌。
有一個月的時間似乎是他情人的妻子發現了背叛的線索,於是,他沒有再到家裡來,他們偶爾會利用中午休息時間約會。
過了一個月,就像過了預防針的免疫期效,所有之前的症狀又回來了。
他們又恢復了每日下班後的約會。
第一波寒流喚醒了故事的伏筆,扣人心弦的戲開始登場。
一個午夜,我睡了。
室友急急地來敲門說:剛剛送他走的時候,樓下大門一開他老婆就站在門口。
「該來的 躲不掉」我冷漠地說完後翻個身繼續睡著。
隔了三天,他情人再來,形容疲憊著像是剛打完一場仗,說話的神情倒是輕鬆的,顯然戰況不錯。
他跟她協議好待孩子生下就離婚,孩子歸他,因他是獨子。
他將房子留給她,並給她一筆錢。
唯一條件─不得對旁人說起倆人走到這一步的緣由。
最冷峰面過境的那個星期,日落後夜夜細細碎碎下著冰刀似的雨。
我只在房裡活動,他們亦鎮日窩在房間取暖。
門鈴固執而禮貌地響了三長聲。
我走出房門時,室友已經到了玄關,我索幸停住。
室友將門打開,她木然地立在門口,看見門開了似乎也沒有覺得,就只是木然地站著像個麻醉未退的病人,恍惚著。
那個我見過一次的女子,因為瘦了看起來異常高大,蒼白的臉被中分的直髮削去大半,被雨水打濕的髮沾黏在兩頰上,昏黃燈光下似倉惶夜奔的女鬼,枯槁的臉上只剩下凹陷眼窩裡佈滿血絲的雙眼。
緊抿著嘴,眼神耗弱,整個人透著一股失溫的寒氣,像是一尾冰凍過久的魚,只剩魚的身體,沒有了鮮味。
她直盯著扇開銅門裡的室友,臉上一直沒有表情,室友不知所措地慌,先是低頭視線跌落在自己的鞋尖上,兩手在口袋裡揣握著,終於被自己的心給逼迫到牆角再沒有任何角落可逃,於是轉身回頭尋求幫助,眼神一下子老了許多,彷彿「畏懼」與「歉疚」化身成兩頭獸,一路追趕著,累著。
房裡的人探出頭來,眼光越過室友直直朝她看去,驚訝的神色很快地被不帶任何溫度的淡漠掩蓋。
門裡門外,他的妻子與室友面對面站著,兩枚眼神,一是枯槁,一是求救,同時朝他看著。
他走到妻子與室友之間,將室友護在身後。
隔了一道矮矮的門檻,面對面他告訴她:
「…妳來….有事嗎….」
姿態仍舊淡漠著,眼神卻是迴避著不能看她,聲音透露出良知乍醒的揣揣不安。
她聽見他的聲音,看著他將室友護在身後,蒼白的臉漸漸恢復了血色,額角冒著汗,右手抓著猩紅大衣的下擺,張著嘴,像一尾被推上岸的魚,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用力喘息,努力調整呼吸後,微微揚起下巴,臉上罩著一層既非怨懟亦非哀愁,卻是清晰明朗甚至高傲的悲傷。因為自尊使然她努力牽動嘴角,露出叫人心碎的微笑,聲音努力平靜著~
「我想見他。」
沒有人再開口,我隔著一室的醬黃燈色將眼光從她臉上移開。
我想故事到這一刻就該結束了,她絕望的眼神讓我相信她這一夜的這個動作只是要讓自己完全對這個男人心死,不再有任何期待。只是要讓自己從這段泥淖中徹底抽離,完全醒來,如果還有夢的話。
過了那一夜,我就開始找房子。
臨搬走前,我將鑰匙交給室友。
走到門口一個揪著心的牽扯,我想著那一夜埋在他情人妻子淡漠神色裡深沉的悲傷,我忍不住回頭:「她老婆一切都還好嗎?」
他將眼光移開,看著我的行李,點點頭復又搖頭。
眼光再回來時說著:「孩子沒了……那晚她是先到醫院動完手術後才來這裡的…孩子給流掉了。都沒了,他和她,我和他,一切都沒了…….」
這一刻我腦海中清晰地浮現第一眼見到她的印象─劍眉朗目,有股倔強的神情與尋常女子身上罕見的英氣。
我看著陷入痛苦回憶深深自責的室友,要他繼續說下去。
「我們沒有辦法─我們靠得很近時會聽到嬰兒的哭聲,一直聽到 一直聽到…….」他垂著肩食指在扇開的銅門上無意識地劃著,眼神茫然地看著地上交疊著無數鞋印的踩腳墊,像剛參加至親葬禮回來,還深陷悲哀之中。
看著黯然的他,給他一個最後的擁抱,我要他保重。
離開後這些事我就未曾再想起了。
不再走過原來居住的那條街,刻意逃開一個人的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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