曬月光的綺色佳女孩
文/Recession
鬧鐘在七點三十五分準時把她吵醒,她總是懶懶的先把自己悶在被窩裡從一數到十,再從十倒數回一,最後才心不甘情不願的從溫暖的床爬起,房裡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雖然淺藍色的百葉窗一直發皺地給捲在天花板頂端。
『嗯,今天是個好天氣,有月亮呢!』她對自己說著。然後開始刷牙洗臉烤土司。
是的,她的鬧鐘比別人的,慢了十二個小時,半天,七百三十分之一年。
好像是三個禮拜前從一個悠遠漫長的發獃裡回過神後,她就開始過著這種旁人眼裡不見天日的日子了。反正即使整顆腦袋就跟浮水印一般發糊暈染地濕答答的,她還是一樣過得不錯。天氣不好時她就撐起一把灑上螢火蟲燐光的傘,在昏暗的巷弄間忽明忽滅。天氣好時,她就穿得薄薄少少的,招搖地在馬路上曬起月光來。
於是她的皮膚從矯健的小麥芽色蛻化為不透明的沈沈象牙白。也忘了最初的理由原因什麼的,她就這樣默默地快曬了一個秋天的月光。所有身旁依舊跟隨太陽軌跡過日子的相熟不相熟人種都慢慢淡去了聯絡。也不是刻意要劃清割斷牽連,不過就是很簡單的擦身錯開。向陽航行與朝月湧離的路徑總是得背道而馳的,有時候可能連打聲招呼的機會都微乎其微。
像一隻背離所有哺乳類同伴然後離群索居的蝙蝠,在朦朧的月光下追逐自己斂起羽翼的影子,然後在第一道曙光升起前悄悄地隱沒在地平線那端。她還是一樣過得不錯。雖然偶而會想起陽光的扎眼,但,在同一瞬間,稀薄的顫危危記憶便隨即為巨大的空洞淹沒。在回憶的同時被遺忘,在伸手觸及的同時被遠遠拋離。所有遺留的只是瞪眼相望的空洞,跟那一抹溫柔的月色。
她老是愛穿件上面印著Ithaca字母的T-shirt,不管外面加的是花格子襯衫或是暖和的粗毛線衣,最貼近她的還是這件T-shirt。『就叫我綺色佳女孩罷!』她開始對人這樣介紹自己。事實上是,這句話是她暗自在心裡擬了很久的草稿,打算用來結識新的朋友,可是,跟她一樣愛曬月光的同類似乎並不那樣的多,而且,她的工作也並不是那樣多采多姿到可以讓她結識許多新人種。所以這句開場白,她幾乎從沒機會說出口。
她現在手邊的工作,與其說是個工作,還不如說成是一個動作比較貼切。撿拾大馬路上的落葉。是的。左手拎著漏著月光的竹簍,右手輕巧地以四十五度量距抄起殘葉片片。那就是她現在的工作。因為同一個城市裡總有些不同的人會對那一堆積累在路邊乾黃枯扁的葉子有所謂的抱怨,各式各樣的都有,族繁不備記載。於是,她開始撿拾大馬路上的落葉,極認真地撿拾著,覺得自己好像在作一種類似拼整記憶的重要步驟,對於每一瓣葉子她都細細讀過脈絡,用細白修長的手指輕輕撫弄那滿滿刻累著抽芽嫩綠的痕跡,她總覺得自己好像在找尋什麼。
閉上雙眼,口中喃喃自語,然後揚手把千百片碎裂飄搖在空間意態裡的斑駁記憶一一喚回她那只漏著月光的竹簍。
雖然沒有一片返流的記憶殘象能填回她腦袋裡那塊過於廣泛的空洞。
然後一通電話在禮拜天的十二點三十一分響起,外面世界裡高掛倜揚的日頭把青色的天給曬得澄亮明透。而窩在被子裡的她正處於踏入迷夢的濛濛邊緣。可是電話鈴聲向來是最頑固不屈的弔詭預謀,非達目的,絕不止歇。任她再死力攀留淤滯也只撐到第十三聲鈴響。
『喂。。。。?』她使盡最後一點清明思緒,然後用淤塞不通的鼻腔共振回響。
「嗯,是我,關於上次,是我太任性太情感用事,妳願意再給我一次機會嗎?」
『阿???。。。』她昏沈的腦袋裡開始掙扎著活動起來,可是無數個意念匆匆流過,所得到的結論卻只有陌生,純粹而徹底的陌生。這讓她感到倉皇不安。
「沒關係,我知道妳還沒完全諒解我,畢竟都是我的不好,對妳做出了這樣糟糕的事。唉,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會那樣做,唉,我傷了妳,我知道,我都知道。」
為什麼?為什麼這陌生遙遠的低沈語調要對她如此卑微低下地告解?為什麼這生疏且素未相識的靈魂要不停地跟她道歉認錯?這瘖啞的聲音憑什麼覺得她被傷害了?憑什麼他有權力要求我將莫須有的罪嵌制拴索在那顆流著深紫色歉咎眼淚的頭顱上?陌生,不安,驚愕,刺心,各式情緒官能反應在她半睡不醒的腦袋糾纏錯結著,她於是覺得昏眩而虛弱起來。
『這。。。。。』她張開嘴巴原本想跟這莫名其妙竄入她夢境裡的聲音說他打錯電話了,可是怎樣都說不出口,舌頭像給貓咬去一截般,只能發出無意義的單聲音節。
單薄而無力地橫隔在像墨一般深黑色的沈默之間。
「嗯,妳不想跟我說話也沒關係,我只不過是剛剛打開屋頂的天窗時看到很美的月亮,想順便跟妳說而已,像妳兩道彎彎眉毛般美好的弧度,現在正掛在我的窗前。妳那邊現在也看得見月亮嗎?」
她於是放下了話筒,走到窗前,慌亂地將紗質窗簾拉開,再把淡藍色百葉窗高高撩起。
《我把窗帘拉下,你介意嗎? 請便,這裡光線太亮了。》
萬道光芒彷彿黃金鑄成的精針奔流如騰朝毫無防備的她狠力刺來。
後來她就走到街上隨處晃蕩了。
身上依舊是那件上面印著Ithaca字母的T-shirt,任由熱辣刺目的陽光貪婪地在赤裸無依的兩隻光潔膀子上細細吸允著。她整個人如同一只夏蟬遺留在櫸樹上的蟬螁。因為遺棄而益發透亮清薄起來。她是一只被遺棄的殼。在塞滿過剩人潮以及充沛陽光的下午城市裡,她是一只被遺棄的殼。
在不同程度光亮的勾映之下,平日往返無數次的路徑如今竟感到異常生疏,每一條似曾相識的小道都咧開嘴角放肆地朝她大笑。她額角滴下的冰冷汗珠慢慢在失去焦距的瞳孔裡凝化成盲點。滿坑滿眼的盲點幾乎要溢出眼眶,她不知道要將步伐踩向哪裡,哪裡都只是陽光。
《我把窗帘拉下,你介意嗎? 請便,這裡光線太亮了。》
終於她瞧見那雙埋藏在陽光下的亮黃色米老鼠耳朵輕輕地召喚著她。
彷彿領取諭示般,她推開那扇抹得晶亮光潔的玻璃門,走了進去。
「歡迎光臨麥大勞,請問要點些什麼呢?」
一個唇紅齒白的男孩子以訓練有素的笑臉迎向她。
要點什麼呢?她問著自己,好像肚子並不怎樣餓,好像口袋也沒裝幾個零錢,要點什麼呢?這個詢問頑固地漂浮在她的正前方頑固地等著一個答案。
「咦。。等等,我好像見過妳呢!」
訓練有素的笑臉癱化成一個滑稽的驚嘆號。驚嘆號向來都是滑稽的。
『你見過我?你確定是我嗎?』
像是拾到開啟秘密寶盒的鑰匙般,她莫名地興奮起來。
「對阿,我怎麼可能會忘記,那個哭得一塌糊塗,鼻涕淚水滿臉的綺色佳女孩,妳那天也是穿這件T-shirt呀,難道妳忘記了嗎?。。。」
驚嘆號在唇紅齒白的笑意裡飽漲起來,扭曲成了問號。
『你怎麼會知道我是綺色佳女孩?我記得我還沒跟任何人提過阿?』
她眼皮眨動的頻率增快,喉嚨則莫名其妙地發乾。
「嗯,這個月我都是排午班,看到的顧客就是這幾個而已,好像是三個禮拜前罷,一個哭得希哩嘩啦的女人突然闖進店裡來,然後就撞倒了正在拖地板的我,那個女人不分青紅皂白就抱著我邊哭邊跟我說她是綺色佳女孩,還有她的男人在夏天裡最後一朵玫瑰凋謝之後便跨越四個時區,離開了她,去了真正的綺色佳。他們再也不能在同一個時間裡入睡及醒來。妳說這麼奇怪的女人跟對話我怎麼會忘記呢?喔,我不是在說妳奇怪拉。。。」
男孩要笑不笑的嘴角尷尬地僵硬起來。
『所以他去了綺色佳,真的去了。。。』
她腦裡渙散已久的空洞慢慢拼湊成完好的區塊。每一個步驟卻都是生冷晦澀的。
「對呀,我就跟那個女人建議說,差了四個時區又怎樣,她也可以謀畫自己的時區阿,我就教她把鬧鐘調慢十二個小時,不多也不少,這樣就可以跟她男人同醒同眠了呀,妳把這些都忘了嗎?綺色佳女孩?」
站在櫃檯前眼神有點疲累的唇紅齒白男孩說
「妳那邊現在也看得見月亮嗎?」
他在電話那頭的綺色佳說
「我是顆沒有光與熱的冷硬石頭。我只能乖乖映照太陽的光。」
懸在天邊的一彎新月哀哀地說。
遺棄與撿拾就像日出跟日落一樣,把同樣質素構化的步驟顛倒流轉,看在眼裡卻竟有兩番異樣感覺。她是愣住了。
《我把窗帘拉下,你介意嗎? 請便,這裡光線太亮了。》
她用盡剩餘力氣把唇紅齒白的男孩掐弄得淚水滾燙滴落在她細長雪白的手指上。
她隱約聽見自己放聲大笑。身旁的人驚惶走避。
她覺得自己正慢慢沈入那圈昏恍迷茫的月光裡,那蒼白的光暈碎浪,一波波湧來。
她嘆了口氣,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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