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進雄的回憶
國內篇(1941-1968)
176舅公
在讀大學的時候,一位二次世界終戰前被調去南洋服役的媽媽的舅舅突然回國來探親了。他大媽媽沒幾歲,在越南娶妻生子,除在日本駐越南大使館當翻譯的工作外,自己也擁有相當的橡膠產業。當越戰的情況越來越不利的時候,他再次回台,想把一切都妥善安排後接家眷回來定居。他買了土地,也請建築師設計了居家的藍圖。在房子還沒動工的時候,就匆匆趕回越南了。舅公當時也有和日本友人在台灣創設工廠的打算,就由我來跟他的朋友聯繫建廠的事宜。結果又匆匆忙忙把家眷帶到台灣,暫時住在我家。因為眼看北越就要打進西貢,舅公顧不得產業,首要是把家眷安全的帶出來。北越打進了西貢後,舅公的財產完全泡湯了。舅婆的親人就因為逃得太慢,不但家產全光,全家還成為難民,分散在好幾個國家,費了好大的勁,多年之後才得到團圓,但其中有一位妹妹,大概早已屍沉海底,至今未有消息。也因為我移民到加拿大,他也於二年之後移民加拿大。
國內篇附錄:
《簡明中國文字學》黃(啟方)序
「認真、隨緣而無悶」
真有些不可思議呀!
與進雄竟然能持續四十年如兄弟般的情誼,甚至包括自己在內,都會有「不可思議」的感覺。四十年前,剛考上臺大中文系,從榜單上知道,「系狀元」是個叫「許進雄」的「好漢」--必定不會是女生的!心想倒要先會會這號人物。在九月中的入學典禮上,赫然發現坐在自己前排左邊、留著平頭、戴著眼鏡、正聚精會神的在看武俠小說的人,就是「系狀元」許進雄。一時興奮,就親切的拍拍他的肩膀跟他打招呼,原希望他也能有同樣的回應-因為大家都是第一次見面,而那個年代像我們這些由臺灣中南部鄉下來臺北的大孩子,說有多青澀就有多青澀,急於認識同班同學的意念是相當強烈的,又何況-許進雄-他是「系狀元」呢!不想被我拍了兩下,他只轉過頭瞄了我一眼,透過鏡片流出來的眼神是冷峻的,神色中似乎在怪我打斷了他的「練功」,並且又迅速的回過頭去繼續他的「功課」。我大為反感,心中不停的嘀咕著:這傢伙、有什麼了不起、以後絕不理他……..。
不想一轉眼四十年漫長的歲月過去了!我不但不能不理他,四十年來,越來越能欣賞他認真純樸、隨緣無悶的性情。
進雄在古文字學上的天分,就像他在玩電腦上的高超表現一樣的令人咋舌;當我們這一個年齡層的「中古」人面對日新月異的電腦欲迎還拒以至手足無措時,進雄卻早已能完全掌握電腦的精密多樣的功能,能隨心所欲的驅遣運用;就像當年大部分中文系二年級的學生都為「文字學」而苦惱時,進雄則早已跨越古文字而進入「甲骨文」的殿堂,日後更以精深的研究改寫了許多卜辭上的成說,奠定了他在甲骨學上的地位;大陸安陽博物苑甲骨文展覽館中懸掛的甲骨學權威學者的肖像,他是臺灣地區除了前輩甲骨學大師董作賓彥堂先生外唯一的一位。這也是我們兄弟們津津樂道而引以為榮的。
進雄在臺大拿了碩士學位後,奉屈翼鵬師之命,遠渡重洋,到加拿大多倫多安大略省皇家博物館去整理館藏的甲骨片。這一去沒想到就回不了台灣;以進雄率真的個性與略無避諱的言談,竟使他成了黑名單中的一個;當我們知道他被懷疑到這種程度時,不禁要慨嘆那些打小報告的所謂「忠貞分子」,不知傷害多少真正忠貞的心!經過各方人士的解釋,總算能讓他回台灣了。闊別多年,進雄仍然是那個樣子,除了增加一句習慣性的口頭語「我們那邊外」,幾乎一點也沒變。在台灣只有短暫停留,當我們為他送行時,他竟情不能已、熱淚盈眶;我們知道他是多麼珍惜兄弟朋友的感情呀!此後,我們盡可能安排請他回台大中文系擔任客座教授,而他也有強烈的意願想回來貢獻所學,好好教幾個學生。七年前,我有個機會要籌備一個新的中文系,打了一通長途電話邀他回來一同打拼,他二話不說的答應了,並且立刻作回臺的準備;後來又得知我又放棄了那個機會時,他也沒說半句不滿的話,因為他總是相信我的決定是必有道理的。進雄終於回到台大中文系專任教授,回到他當年讀書的研究室了!而造化弄人,我卻在同時從台大中文系退休了!誰能料得到?
世新大學成立了中文系,我要求他來教文字學,他就來了,然後就著手寫這本「簡明中國文字學」。他總是這麼認真,無論是玩電腦遊戲、交朋友、教書或作學問,他都是這樣認真的。認真是認真,卻無所爭,也因此雖然天天生活在這擾嚷不安的濁世中,但從沒有刻意逃避,而一樣可以達到無所罣礙之境。這就是進雄!
書要印行了,進雄對我說:「你就寫一篇序吧!」那麼,這就算是序吧! 二千年六月二十日於新店心隱居
黃啟方《心情連結》的許(進雄)序
四十年友情堪珍惜
啟方打算整理發表過的散文,出版專集,要我寫篇序。我自忖自己缺乏文學修養,沒有寫過感興的文章,怕寫不出像樣的序,來為他的書增光。但他連說不要緊,只要寫些兄弟的情誼就可以了。一提及兄弟的情誼,我就沒話說而答應了。何況他不久前還為我的書《簡明中國文字學》寫序,怎能不回報呢!
啟方、章景明和我於民國四十九年同時考上臺大中文系。不知是因同為北上求學而住進男生第七宿舍的關係,或性情相投,三人經常同進同出,形成莫逆之交,同學雅稱之為三劍客。論年齒,我們都是三十年次的,但我的月份最早,景明次之,啟方最晚,就習慣相互稱呼老大、老二、老三。記得也曾一度聯合取個別號,分別為伯玄、仲玄、季玄。
我為人一貫糊塗,記性不好,也自然不太追究過去的事情。我已記不得當初大家相識的情景為何。倒是幾次聽啟方說,第一次見面時他很想揍我一拳。我一直納悶,到底何事讓他如此氣憤,總是忘不了。謎底終於在我書的序中透露出來了。原來在新生訓練時他拍我肩膀,期望我熱情回應,誰知我竟然只回頭瞄了一眼,又專心去看武俠小說了。想不通自己當時何以會如此的傲慢。後來啟方一定了解我不是那樣傲慢的人,所以才會成為情逾兄弟,推心置腹的好朋友。
我們三人的性格和才情都不一樣。景明性子豪爽,最為聰明,有過目不忘之能,一支曲子往往只聽一次就會唱。啟方溫溫文文,但胸有成竹,作事有板有眼,且很有文采。大二我被拱出來選系代表或幹事後,就請他主編系的學生雜誌《新潮》,記得頗受好評。也記得大四時他填寫一曲,感懷大學四年的生活,同學為之競唱,還經由陳燕學妹的姐妹遠傳香江。我則是胸無城府,不知忌諱,常說不得體的話,且天資不高,一首五律要讀上幾天才會背,而且沒兩天就忘了,以致到現在也還只能唱完一、二首歌。但是獨對文字學有特別的愛好和領悟,大一就開始學習商代的甲骨文,頗受師長們的關注和期許。
除文字學外,我似乎什麼事都不會做,也作不好。幸好我待人真誠,朋友都能原諒我的短處,也經常替我善後,安排事宜,我也欣然接受他們的安排和指派。景明、啟方經常與我同行,故照顧我特別多,令我心中無時不在感念,這應也是我出國二十幾年後,毅然結束加拿大的工作而返國任教的重要原因之一。服完兵役後,我們又同時進入臺大中文研究所就讀。景明選擇學習三禮,啟方專攻宋代文學,我則繼續從事甲骨的研究。三人的研究課題既然不同,上課時段有別,再加以啟方和我都未畢業就結婚,相聚的時間自然不像以前那麼多,但兄弟般的感情始終不因分離而損分毫。
承蒙李濟之先生與恩師屈翼鵬先生的推薦,我於研究所碩士班畢業後就遠渡加拿大的多倫多,應皇家安大略博物館之聘,整理明義士所藏的甲骨去了。不想一去就差不多三十年。於是,同為三十年次而高我們一班的曾永義就取代我的位置,成為新三劍客之首。我在國外工作,可能因業務需要而常與中國政府有所應酬,或自己言談不小心,或被捲在時代的浪潮中,竟然被名列黑名單,不能夠回臺探親。在那個年代,行動被政府管制的人,是眾人避之惟恐不及的。但景明和啟方都沒有因之和我疏遠,深信我為人清白。後來得許倬雲先生的幫助,我可以回國探親了,就成了新的四人兄弟群,但景明和啟方還是以我為他們的老大,和對永義的感情似乎有些不同。
我雖然可以回國探親,但每次都要作特別的申請,我就把啟方寫作擔保人。有一次我申請回國,時啟方當臺大的訓導長,就受到有關單位的拜訪,說有關我的新資料源源不斷,請他三思是否接受作為擔保人。啟方力陳我不會有問題,慨然承受作為擔保人的責任,并說臺大訓導長的話不聽,要相信誰的呢!一點也不怕會受連累。
我每次回臺都和兄弟們作短暫的相聚,總是捨不得分離,以致常在臨行的宴聚流涕。兄弟們也了解我很想回臺共聚的心情,想找個適當的時機讓我回來。啟方兩度有機會籌備新的中文系,都詢問我能不能回來共同奮鬥。我都答應會結束加拿大的工作,回來共襄盛舉。但啟方的計畫卻生波折,只好一再為我安排短期的客座教職來臺。永義見啟方的計畫一時不能實現,就建議我回臺大來,兄弟們自然能經常在一起,我就欣然接受他的建議,向臺大中文系申請職位。不想我被接受了,而啟方竟然要從臺大退休,轉去世新大學任職。失望之餘,在系裏歡送他的晚宴,我不禁又流下淚來,預知他到世新後,必然會事務繁多而不能經常參加兄弟們的聚會。後來啟方也邀我到世新兼課,我以為到世新兼課,每星期至少可以一起吃頓午餐,誰知也偶而才能共餐一次。
我不但拙於言辭,也沒有好文筆,更不會為山水草木而動心感懷,所以看到別人下筆如行雲流水,不禁羨慕與欽佩他們的捷才。我們兄弟四人,永義與啟方經常在報紙發表小品文章,或記旅遊所見,生活感興,或學術片斷,哲學雋思。我都讀得津津有味,如果自己的名字被提及,更是有附驥尾的光榮感。對他們的成就,我都由衷的佩服。但我讀他們兩人的文章,似乎感覺有點不同。永義的小品,我不管是躺著、站著或坐著,似乎都可以輕鬆的享受他的風趣。雖然我們尊稱他為酒党的党魁,受他的封爵,我卻常調侃他,開他的玩笑。但啟方的文章,我似乎要正襟危坐才能把抓要旨,也從不開他的玩笑,和他談的都是正經話。
總之,四十年來,啟方和我雖是聚時少,分離多,彼此也少談閒話,但都相當了解對方的心志,可以說是貌似離而神實契合。他給我的建言,我會比別人的更慎重考慮。現在我也套用啟方給我序裏的話,就把我們的兄弟情誼算作序吧。
二千年禧八月於多倫多寄寓
《古事雜談》張序
自從1988年9月19日開始,中央日報長河版每周星期五刊載一篇約莫2100字精簡有趣的「說古事」專欄,介紹中國古代文化,由我們漢字象形的特徵,具體的解說中國古人生活的一些細節。借著古文字所描繪的靜態和動態的圖像作引子,配合地下發掘的材料、出土的文物,以及典籍的記載,將古代漁獵農耕、起居飲食、衣服住物、天文地理,戰爭祭祀種種名目,有關中華民族的形成發展各情,娓娓道來,甚得讀者的喜愛。可惜這專欄只刊行40多篇就中斷了,大家都感到歉然。直到現在,台灣商務印書館將全部71篇輯印成册,這是出版界一大光彩,也是學術界一大功德。
作者原在台大中文研究所主修甲骨學,出國後,自修有關中國考古及人類學。又因為在加拿大多倫多大學講授中國古代文化,於是由古代文字之介紹,為求了解古人生活之一斑,搜集了各種參考,網羅了許多文物佐證,淺化了專門資材,趣化了乾燥的古事,零篇單文,依題分類,寫了一系列的這些段落,尋源探流,追根揭底,原原本本的引進許多知識,糾正了愚昧的錯謬,看起來輕鬆,讀起來受益,大家都樂於吸收,高興閱覽。
這些篇章都是極見學問之作,但卻放鬆了學者專門的嚴肅、刻板的氣氛。作者為人誠懇,他的文章完全實實在在,毫無誇飾浮泛的詞藻,其求知治學的態度精神,求之今日的浮華世界,是非常稀貴罕見的。
張 敬 1990年剩下於台北
《古事雜談》自序
本書收集的文章是為中央日報《長河版》的專欄「說古事」撰寫的,其中45篇曾經發表過。撰寫「說古事」的因緣起於1988年筆者接受台大的聘約,到人類學系和中文系客座講學半年。中文系教授曾永義博士素知筆者有興趣用淺簡的文字介紹古人的生活,以普及此一方面的知識。乃介紹給中央日報《長河版》的編輯。編輯先生於看了一些樣稿後,覺得內容還適合一般讀者的趣味。於是決定推出「說古事」專欄,大致一星期刊出一次,每次約2100字,加上兩幅圖版。1988年9月16日開始登載。不久也得到台灣商務印書館同意以後集為專集出版。筆者本打算寫80篇,但當筆者完成70篇,而刊出約30多篇時,獲悉長河版更換編輯,對「說古事」專欄的出刊不太感興趣,於是也就興趣闌珊,加上我自身的工作也忙,因此就停筆了。
對於考古的工作,一般人認為它講的是與我們生活不怎麼相關,大致是講些幾千年前的桃罐子有多大,形狀怎麼樣等一類枯燥的東西,心裡早有排拒的念頭,並不想讀讀裡頭有何有趣的東西。筆者在台灣學的是中國的古文字學,到加拿大後服務於博物館,也在大學兼課。為了博得觀眾的興趣,博物館的展覽著重於展示文物與社會的關係。筆者於無形中受其影響,也注意有關古人各方面生活的報導。試著在大學開課,用中國古文字所描寫事物的靜態和動態的圖像作引子,配合地下發掘的材料,以及典籍的記載,具體地解說中國古人生活上的一些細節。發覺尚能被同學們接受。於是試著向更多的讀者介紹古代的文物和文明,在僑居地的中文報紙寫《加拿大安省博物館中國文介紹》及《中國古代社會雜談》,兩個1400自的專欄,前後也刊載了一年半。本集很多文章就是依之家以擴充的。
本集的文章雖不是學術的著作,但採取的態度是學術性的,即資料都是有根據,或他人研究的成果。大部分的文章是對專門性的研究報告作了節選,然後加以組織而敘述的,但偶而也對各種現象之間的關係作了一些聯繫和詮釋的個人意見。這些文章是一年間斷斷續續寫的,寫的時候也沒有特別的計畫。有時覺得某事件可能會引起讀者的興趣,有時則覺得某些問題雖不怎麼有趣,卻是重要的知識而一般人又不一定有所了解的。每篇文章都是一個獨立的單元,有時不免同涉及一事,而有詳略等不同程度的重複。同時,不少文章取材自不久前台灣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拙著《中國古代社會》,也各有詳略,請讀者見諒。為閱讀的方便,現在不依出版的先後,而依性質相近的論題稍做編次。
作者在國外生活了二十一年,面對的大都是對中國文化不太熟悉的人們,對他們談中國文化,比較不會被認為膚淺。但在台灣,不但精通中國文化的學者多,一般讀者對本國的文化也有相當的認識。因此在寫作時,一直顧慮所寫的內容太過平凡。正好在台大教課期間的研究室與業師張敬教授的隔鄰,能夠時時請教。張老師不嫌麻煩,每篇文章都多少作些文字上的修飾,偶而也對內容提出質疑,更感激的是時時加以鼓勵,認為所寫的內容不是人云亦云,毫無創意的東西。使筆者有勇氣繼續寫下去。本集所涉及的學科多樣,筆者不免對其中有些問題只一知半解,務請專家不吝指正,撰寫宏文,共同來為擴展古史知識的普及而努力,是所盼禱。
1990年元月於多倫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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