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自聯合文學2007-04-08 作者:阮慶岳
我出生在屏東的一個小鎮。
對童年的我而言,高雄就是世界的盡頭,而台北更是我童年夢境的邊緣景象。
後來舉家搬到台北,日後我還出國念書工作。在這段過程中,台北依然扮演著那個顯得遙遠也模糊的英雄角色,只是我越來越清楚她並不是世界的盡頭,也不是夢境的邊緣,台北只是一張待啟的簾幕,揭開後一個接一個更華麗的夢接踵飛撲而來,最初鍾情的幻夢情景,原來只是主戲前的序曲,是漏看了也不遺憾的那種開場小故事。
九○年代初,我因工作的關係,由美國回到台北。對有些久違並思念的這個城市,有著不知如何應對的矛盾感受。台北與我那時漸漸熟悉的美國城市完全不同,也與我屢次朝聖瞻仰的歐洲城市不一樣。相對於那些城市,台北顯得雜亂、失序、醜陋,完全不像一個現代城市該有的模樣。
作為一個建築專業者,我幾乎是覺得羞恥的了。
這樣的感受,在慢慢住下來後,又有改變了。我發覺台北住起來非常的方便與舒服,乍看大輪廓,雖然一點也不美,但如果耐心走入小街巷弄,卻會發覺有許多豐富細緻的美感存在其中,柳暗花明層層交疊。
然而台北究竟是美還是醜?究竟是個理想的現代都市,還是一個完全落後、跟不上時代的現代都市呢?這樣的問題,開始困擾著我,並且不得解答。
我因此有很長一段時光,不知當如何來面對這個我童年英雄般的城市。當去歌頌嗎?追憶嗎?或批判(如面對老醜家人一樣羞恥著與自己相干的矛盾心情)呢?
我非常的混亂。
但一心想追趕上西方工業國家,想成為國際大都市般台北的心情,我是完完全全能夠明白的。那種心情是像此刻衣履門面深怕會絲毫不如人的上海、像拼命想蓋出世界級高樓,而自己洋洋得意著的首爾吉隆坡、像其他許許多多前仆後繼的亞洲城市一樣的,在整個二十世紀的都市發展過程中,如何鄙視著自己原來的模樣,如何虛榮的巴不得能長得像紐約巴黎倫敦一個樣。
因為被科技羞辱過的亞洲國家,都以為現代科技是扳回顏面的唯一路途,以為套用西方都市的發展模式,就是自己的救贖之道了。
曾參與二○○○年威尼斯建築雙年展,以「寵物建築」議題受矚目的日本新世代建築師塚本由晴,提到在他由法國遊學返回東京時,對自己發出了這樣矛盾猶豫的問話,他說比諸巴黎:「東京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城市呢?竟能允許這樣許多不可思議的建物出現。我們已經有著和歐洲人一樣的科技了,為何竟不能產生出和他們完全相同的城市來呢?」
他詫異著組成東京的大多數建築(不是那些美術館、企業總部、商業中心、市政府大樓,而是真實存在佔九成的一般平凡建築),竟然都長出幾乎是「無恥」的樣貌,他對著這樣完全「不巴黎」,而因此顯得滿目瘡痍的東京,有著不知如何是好的無力感。
我當初也有著如同塚本由晴一般的詫異與無力感覺。
然而意識到自己的城市終將無法成為巴黎的塚本由晴,卻也因此不得不開始真實面對自己的城市。
「東京的建築究竟是什麼呢?」對著無明顯秩序與脈絡可辨識的東京,他問著自己。
之後花了幾年工夫,穿走東京的大街小巷,塚本出版了《東京製造》(Made in Tokyo),提出以「混血建築」為思考點的觀察心得。
塚本說東京建築是混血的建築。
這樣的混血是一種使用性上的混血(例如樓上補習班樓下麵攤,隔壁則是高級公寓與服飾店),而非西方使用分區嚴明的住商不交混單一性;是一種構築上的混血(鋼筋混凝土的主構造上,可以添加鋼骨或木構造的臨時附屬建築),並不堅持維持構造方式在外型上的統一;再來就是美學上的混血(菁英美學/實用美學/西方/東方/古典/現代同爐並冶),並沒有統一的外在美學作規範。
台北的建築似乎也具有與東京一樣的混血個性(這種混血常常不是自覺與自願的,尤其常是伴隨著政治、經濟或文化的被殖民經驗,因無絕對的一元價值觀所掌控而生),因此使用上顯得紛雜,構築上也自由(如屋頂違建、陽台鐵窗、鴿子籠等),美學上是無政府的百花爭鳴。
塚本認為這樣的建築,真實的反映出東京社會的混血面貌。
因為社會的現實性,使建築必須藉自體與異體不斷的混血過程,來適應改變中現代都市多元的需求與價值觀,像一隻為了生存,不得不持續扭曲自己形貌的巨大變形蟲。
然而混血的建築與變形蟲般的城市,究竟是好或不好呢?
近年來西方新一代的建築師,已不再全然以落後的觀點看待亞洲城市,反而以全新目光,來觀察亞洲都市在二十世紀被美學殖民的過程中,所顯現的混血與變形蟲生存特質,藉以思考並反省西方城市的問題(例如使用分區的不符人性、都市核心因無機而衰亡、都市體系僵化無法因應都市快速變化等)。例如如日中天的荷蘭建築師庫哈斯,就是勇於挑戰現存西方現代都市神話,並以亞洲城市作反思例子的西方先鋒之一。
也就是說,事實上許多在台北我們嗤之以鼻的都市現象,像多元雜亂、任意生長使用、無固定秩序風格,正都是現在在東西方同被引來作新世紀現代都市,如何發展的再省思議題。
那麼難道多元雜亂、任意生長使用、無固定秩序風格就是好的嗎?
當然不是。
年近九旬的日本建築師蘆原義信,在一九八九年以英文出版《隱藏的秩序》的書,提出極重要對亞洲城市本質再定義的新觀點。他對於何謂城市與建築的秩序提出再思,尤其對亞洲城市的自我位置,有著十分有趣的觀點,他也是以東京為例作說明:「東京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雜亂,整座城市給人的感覺是不統一,以及建築物的不協調,……建築物表現出來的是無秩序、沒有一致性、缺乏傳統的外表。」
他接續著又說:「但是,毋庸置疑的是,東京在功能上成功的成為了一座有效率、勤勞、有秩序的都市。……這種特質是一種生存競爭的能力、適應的能力,以及某種曖昧弔詭的特質,渺小與巨大的共存、隱藏與外露的共生等等,這些是在西方秩序中找不到的東西。」
蘆原認為東京(也是亞洲都市)是以內在需求為其秩序準則,而非西方強調視覺的外在秩序。他也相信這差異乃是源自東西方文化,在追求內在性與外在性上,本質上的差異。蘆原認為東方的城市並非無秩序,只是並非西方的外顯都市秩序,事實上還是有著其獨特「隱藏的秩序」,是由看不見的秩序在操控著。
台北作為一個奮力想擠入世界一流行列的城市,恐怕必須理解到,沒有先對自身這樣看不見的秩序作出了解,就隨意對他者的秩序作模仿,是不可能真正從中得益的。目前台北猶具有的建築混血性、與都市變形蟲特質,可能都是力量的所在,也是出發面對世界可憑藉的特質;而像先前沒有意識的盲目蓋摩天大樓,不切實際空大口號的提出,除了滿足短暫的虛榮外,對市民的真正生活與城市真實細微處的形貌,反而是毫無裨益的。
對於台北終究該成為怎樣的一個城市,我依然有些迷惘與混亂。但面對這個我童時英雄般的城市,我已不再有過去曖昧羞恥的感覺(如同蘆原與塚本的不再以東京為恥)。我很清楚台北並非天堂,但也不是地獄,像任何其他世界上的城市一樣,都各自浮沉在自身處境的天堂與地獄之間。台北並不用企望他人的天堂,也不當鄙夷他人的地獄,而是當認知自己真正的人間何在,並以真正愛自己人間的態度,去尋找自己唯一的天堂所在。
台北並不需要刻意追求外顯的美,安心地作為一個似乎看不見的城市,並成為真正自己的美麗台北,或才是最重要的吧!
◎作者簡介
阮慶岳/建築師、小說家。淡江建築系畢業、美國賓州大學建築碩士。現為台北實踐大學建築系副教授。著有「東湖三部曲」、《城市漂流》、《屋頂上的石斛蘭》、《弱建築》等二十餘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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