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天空 隨看..隨想..隨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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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思宏(轉載自由時報副刊2007/4/19)

復活節連續四天大假，我們一群在柏林的外國人在公寓頂樓聚會，妳抽菸我喝雞尾酒他拉手風琴還有某人對著天空唱日本演歌。藏身三百萬人的柏林在頂樓視線裡慵懶舒展，黃水仙煙火綻放，藍山雀啾聲築巢，對面的陽台有一群年輕人正在抽大麻。

A是在場少數的德國人，有人問他，小時候有在花園裡找過蛋嗎？一杯滿溢的啤酒瀑入他大笑的嘴：「我爸媽從小跟我說復活節兔子會來花園裡藏蛋，我五歲那年一大早興奮地醒來，從房間窗戶看到我爸爸正在藏蛋。他發現我看著他，竟然彎起膝蓋、兩手當兔耳，裝成兔子四處跳躍，結果手上的蛋掉了一地，統統被他踩破了。從那天起，我就不相信童話了。」

香港的B吃著我做的台灣滷味，對著整個柏林市區大聲叫囂：「傻仔才相信童話！」新加坡的C剛新婚，手上的鑽戒在春光裡放肆爍亮，她凹入夫婿的胸，長長的假睫毛啪喳啪喳助長春風：「我覺得此刻就是個童話。」

韓國的D左右手臂都被小孩纏繞，她手提袋裡裝了好幾本童話：「我每天都要說一堆我根本不相信的童話給孩子聽，但我最想要的童話就是把孩子丟給我老公，跑去熱帶小島找帥哥順便打肉毒桿菌。」

日本的E正在跟博士論文奮戰：「我的日子就是個童話，指導教授是大野狼，我也是大野狼，只有論文是個小綿羊，被我們這些大野狼嚇到長不大，到現在還只有三十多頁，唉。」

「你呢？」矛頭射中我了。「寫小說的人，一定都相信童話吧？」

我搖搖頭，沒有說出去年冬天，我沿著樹林邊緣慢跑，被一個樹叢裡冒出來的德國人絆倒。

他對著我說：「我剛剛，在樹林裡看到了獨角獸。」然後他一臉滿足，提起他的公事包，彷彿從另外一個時空跳進這個黑西裝筆挺的上班族軀體裡，墨進黑夜裡。

我才發現我可以用數學分析自己：30％覺得遇到瘋子真有趣，70％嫉妒。為什麼看到獨角獸的不是我？為什麼為什麼乘以一千次！

公園裡出現了一群找蛋的小朋友，孩童的笑聲在我們的俯瞰裡蕩漾，彷彿整個城市不再有失業、車聲、房租，就只有孩童喉嚨舌頭牙齒最純真的震動。

印度的F這時才說，她剛剛跟老公分居了。原因是今天沒來的G，她老公跟G已經決定一起搬離柏林了。G是瑞典來的男子。F說她生命已經容不下童話這種需要力氣去相信的抽象概念了。我抱著靜靜流淚的F，跟她約好下次去樹林裡慢跑，說不定，我們會巧遇童話。

公園裡一個小男孩找到一顆彩蛋，開心奔向母親。小男孩如此相信著，整個畫面可以篩出有甜橙氣味的金色光芒。

是啊，沒有「相信」，何來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