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北奔波教課的日子,五月底,我決心不再續約,除了若干自己的原因之外,其實,是一種膽怯,害怕再教下去,我會連自己那一腔教學的小小火苗,都因此湮滅。
身為教師,才知教師難為,儘管已經維持這樣的身份七年了。
先前專任於技術學院,學生來源駁雜,五專、二專、夜間在職進修部、四技、二技、週末進修班、學分班......教學除了自己的專業,多是通識等多元化課程,老師還兼任行政、出外南征北討的招生、還有導師等工作,一個人當三、四個人用,以及對職場之中不可或免得諸多人事干預、紛爭、內鬥等,還有對考績等要求,以及隨時得關心學生的各種問題,甚至接到電話聽他們講心事到天明,或者聯絡家長協尋蹺家的孩子......工作不下任何一個企業,壓力,不下於任何一個家長,理想中坐在辦公室改作業、喝茶,教室講課寫黑板等教師的生活,怎麼完全不一樣?
沒有想到身為老師,如此消耗青春、消耗健康,消耗人心?
壓力大,健康失調,精神方面的疾病也跟著來,曾罹患了短暫的憂鬱症,不過卻也因為這樣的經驗,後來幾乎每年都有學生罹患憂鬱症的狀況,我能夠抱持著同情與理解的心理去幫助他們,而他們也彷彿有種「同是天涯憂鬱人」的心理,願意將情緒與心事與我分享。
而當時總是犧牲晚上與週末的時間,連著上進修班級的課程,形形色色、各行各業的在職人士,各種出身、職業、年齡層都有,有民代、也有剛假釋出獄的;有知名連鎖企業老闆,也有檳榔西施;有老師(為了學第二種專長),也有討債公司的打手的;有前半年還是個自創業的小老闆,後半年變成負債累累的「馬夫」......甫出校門的我,一個青澀的女老師,聽了他們的自我介紹或經驗,驚訝得下巴就快要掉下來!
「見過世面」這四個字,我是從他們的身上看到那個他們身後的世界的,原以為,那是電視新聞或者連續劇的情節,但是就活生生在我眼前......是的,就是這樣,在那樣的班級裡,這些同學都是平等的,有同樣的機會,因為各種原因忽然想重拾書本,坐在教室裡當同學,就這樣,開啟了初走出校園任教的那四年多來,雖然消耗人心,卻讓我也頗為珍惜與懷念的時光。
那些學生的故事,點點滴滴,都在我的腦海,有的同學無聲的離開;有的上了兩次課就偷懶不來了;有的同學因為換了工作,無法配合上課時間;有的認為自己「仍舊」不是讀書的料,乾脆放棄;還有因為懷了孕、因為感情生變、因為......中途輟學的很多,我也曾殷殷的一一打電話詢問,能夠喚回多少,沒有把握,因為學生都是成年人,下了決定的事情,也無法勉強,倒是他們給我鼓勵,因為我是少數會打電話給他們的老師,他們都說:「雖然我不念了,沒緣當你的學生,但謝謝你的關心。」
後來,我能夠體會,輟學種種原因中的無奈,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根脆弱的弦,孤寂的成人,其實何嘗不需要:關心!
自己無意中成為挑弦的人,才聽得出那寂寥的音調,原來每個人心中都有那默默只有自己聆聽的弦音,在此中,唯有瞭解的人才能捕捉那心事的萬一。
帶著一顆承載了那些過去學生的故事、往事,一顆被快速催熟但尚未死的心靈,之後的三年來,又投入了更高層次大學的教育。
這裡的學生,出身多數良好,來自優裕的家庭,因此臉上總是有著童稚與青春,眼中的光芒無邪,就算是叛逆,也是一種青春。
我不會再看到那些在社會打滾過,歷經滄桑的臉孔;我不會從他們眼中看到灰敗的顏色;我也不會在夜裡聽到檳榔西施打來說:「老師,我愛上一個有婦之夫,而且懷了他的孩子!」
我依舊需要調整自己的身份,面對不一樣的人,也成為一個不一樣的老師。或許因為自己的個性急、要求多了些;又或者是看過了、經歷過了一些人、一些事,一開始,我發現自己無法用一種婉言、鼓勵的臉來面對學生,因此在看來「似乎」還年輕貌美的臉上,我始終有一種難言的嚴肅心情。
一個學文學的老師,一個正處於人生「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時期的女性,一個跳脫了溫情美麗世界的女子,一個總是急性子,煙火蓬蓬的想要告訴些什麼,卻到嘴邊欲言又止的人......其實,不知道別人怎麼看我,但是我希望自己是真切的,熱誠的,我不想在教育的崗位上有所負虧。
正因為有期待,才會有失望;越是希望自己做好,那麼當回饋不如己意時,挫折感也才會令人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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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級生、草莓族......加上民主社會變遷,許多事情、情感,大家都基於「尊重各種不同聲音」,反而許多事都不敢說、不敢管,所謂的「尊重」,其實是害怕麻煩,在動輒得咎的這樣扭曲的環境裡,一不小心上了媒體,被告了,與其如此,乾脆縮身、隱形、楚河漢界,你不犯我我不犯你......我「尊重」你,即使你態度不佳、想法有偏差、那麼都當作沒看見,心裡抱著:「隨你的意吧,日後依然如此,那麼後果自負。」
身為老師,這樣的感覺最為強烈。
一時間,對老師來說,自負、挑釁、說不聽的學生,都變成恐龍、怪獸,避之唯恐不及,害怕哪天被蘋果日報、壹週刊等「唯恐天下不亂」的媒體列為問題老師,只因為下課累了趴下來睡覺,一張惡作劇的照片就足以毀譽。(柳學芳老師事件)
作家廖玉蕙說:「不信溫柔喚不回」、「沒有教不會的學生,只有不會教的老師」,堅持如此理念,固然高貴,但是溫柔應該如何溫柔?會教不會教的方式,因人而異,需要低頭彎腰到什麼程度,才能讓彼此相敬互信,和諧共處?
我的課總被認為是「營養學分」,因為被如此認為,我也盡可能「營養」
意謂「少管」、「不當人」),我希望聽聽同學的建議或回應,當然每次必定會有被當頭澆冷水的時候,比方以下這篇學生的回應:
「上了兩個月的國文覺得沒有什麼感覺,跟之前依然差不多,當然,對老師也不會有什麼話好講的。只不過我覺得很奇怪,老師叫我們寫這個東西真的有意義嗎?還沒有上課之前,老師妳的教學計畫大綱,早就完成了,要叫妳改變它,有可能嗎?如果現在有人建議你不要再看影片,也不要寫什麼心得報告,你會答應嗎?我可以大聲地說:「絕對不會」。因為,之前有些組別已經報告過了,這樣子的做法對大家不太公平。所以,我認為要寫對老師的教學建議,根本要在剛開學的幾週內就要先寫了,這樣才會有所效果,而且,這是給妳的建議,哪裡知道你會不會採用呀!最後,還是在此向老師說聲謝謝,感謝妳這兩個月來的教導,我多多少少還是有得到一些收穫的。」
這是現在許多學生(「Me世代」))講話的普遍態度:
直接、自以為是、不禮貌、或者「挑釁」?!
上課睡覺、吃東西、作自己的事......國立大學,「營養學分的課」、不感興趣的老師,學生是老大,老師要尊重學生!......
我敢制止嗎?我「溫柔」的說了:「不要這樣,不要那樣、『請』同學、『謝謝』....」盡可能客氣、溫柔、謙卑、完全不針對個人......結果呢?
還是一樣!
能怎麼做呢?該怎麼做呢?就算學生知道老師的「苦心」,但是我的課還是「營養的課」,隨便對待即可......
這仍然是一場消耗人心的戰場!
人都有惰性、自私,看了危險心靈的書籍與連續劇,學生都很有感觸,回想自己的國高中時代如何受到教育體制的壓迫,對教育都有意見,卻很少反省自己,也幾乎沒怎麼看到,有那個學生「感謝」他們的老師,或者那個老師的身教言教使他們深受影響......(當然更不會是僅僅帶了一學期,又忙又疲憊,龜毛又直接、沒耐心的我)
師道不復再,古人「天地君親師」為人之大恩、大倫:
「天地」是神明、是良心,如果無良者何需有天地?
「君」已不再,民主時代,君權是個笑話!
「親」或許還有作用,倘若父不父、子不子,鑑於民主時代,老子也要聽兒子的!
而「師」,更是八竿子打不著了,既無血親,又無聯繫,課堂一結束,關係一了百了。
台灣的教育走「去中國化」,不讀經典,道德文化淪喪,勢之也。
教師節幾乎廢除,媒體一天到晚報導老師失責、變態、性騷擾......「與老師為敵,因為老師會當人!」幾乎是所有學生對老師設防線的第一感覺,殊不知,老師懼怕學生更深,反而是老師無處可訴!
幾乎已經不敢要求學生做事的我,黑板自己擦,學生課後髒亂的教室自己掃,因為連班級的公共事務都無法對學生要求,老師只好自己來,自覺不是老師,而是「師僕」;更多的老師寧願皓首於學術研究,在同樣消耗體力人心的教師行業之中,乾脆專注於自己的學術研究,至於教學(特別是這一代的「大學生」...),算了吧,別寄望太多。
......但是也仍是有那麼一兩個貼心的學生,講話態度客氣,總是幫忙借用設備、聯繫事務,我心中的感激真是無以言喻;對於對課程有熱誠的學生,下課的請教,我也覺得欣慰,只要是真誠的、認真的,我怎會不歡迎!想擁抱他還來不及呢!!這是一種凸顯,我不禁啞然失笑,像我這樣一個老師,需要學生來雪中送炭呢!
態度決定一切。
也許我不該如此悲觀,我既然鼓勵學生改變態度,調整個性,我自己也應該如此呀,年逾三十,能夠獨自做學問,在知識上白頭,最是單純,但是這足以教導學生「面對現實」嗎?過去我讓學生看紀錄片「無米樂」,我講得再多,知識再如何絢爛華麗,紙上談兵,都不如他們親身去訪問農民一下午(報導文學)所得到的經驗,如此,台上的人,又何需過於自矜?
「見山非山、見水非水」是我這年紀的感慨,也因如此,我看到的事物總有另一番層次與深度,感受與體會他人的感受亦如是。
這篇文章寫於熬夜改畢學生報告的時刻,心有所感。以此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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