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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學系 林志軒


朱天文《荒人手記》閱讀報告


一、 書籍簡介：
這本書用私密性的「手記」形式，描述一位年屆四十正當壯年，卻宣稱已形同槁木的男同性戀者，他的過去與現在。作者在文中祭出極端風格化的「文字鍊金術」，企圖構建屬於男同性戀者的感官生活與情慾世界。書中主角以第一人稱自述，從好友身染愛滋瀕臨死亡起筆，開始書寫他所謂可逆的時間與生命。回憶的倒敘、接近意識流的內心獨白與對自身同性戀身分的論述交雜，拼湊出過去與八位同性戀男子的塵年惘事，有真正屬於情愛的，也有僅限於肉體甚至是露水姻緣的。此外，朱天文更大量援引各種人文知識，配合獨具的文字鍊金，堆砌出繁複華麗的文字殿堂，從李維史陀、傅柯、哥德色彩學到小津安二郎、費里尼乃至於各式的宗教與地方傳說等等，不一而足。探索其中，奧義何在？除了文本所提出種種自創名目外，更應該放眼作者本身完成了什麼？以及在刻意的文字運用之下究竟要透露些什麼？朱天文以女性之洞見，譜出了世紀末的男同輓歌。

二、 心得感想：
如同書中主角一開始所揭示的世紀末預言那般，朱天文筆下的敘述者宛如《神曲》裡頭的羅馬詩人維吉爾，帶領但丁／我們，步入那不可探測的深淵，從色相馳騁的情慾浮世繪到敘述者自身淬煉出的內心獨白。文本形式看似逾越女性及異性戀者身分來書寫，其實不然。敘述者自剖「是一朵陰性的靈魂裝在陽性的身體裡」，敘述者本質既為陰性，作者的陰性書寫自然切中要地，可以說是十分狡黠的寫作策略，而朱天文更以此讓我們一窺長久一來，神秘而被視為禁忌，存在於十分之一人口的同性戀族群。我不禁要問，究竟是什麼原因，使社會將同性戀議題視為絕對的禁忌（就過去來說）？為何在異性戀眼中最令人動容的情愛，在同性戀身上卻是如此的不潔？莫非世上有兩套不同的標準分別套在兩類不同的群體上？而唯一取決的條件僅止於他／她所愛的，與大多數人不同。
縱使學界已將同性戀自病症術語中除名，然時至今日，仍有不少人將之視為異端。我認為理由可粗略歸為二：一是由於世界上異性戀者占大多數，多數人所遵循的，自然會被視為「理所當然」，儘管這個「理」很可能只是因為勢之所逼，眾之所向，但它卻成為千年來人類社會奉行之圭臬。其二則是導因於最不可迴避之因素，那就是異性戀掌握了生育之「神器」，而同性戀族群卻是完全被排除在此之外。坐擁神器為異性戀者的交合，披上了神聖的袈裟，而非單單只是慾望的宣洩。相較於彼，同性戀者的性事就顯得毫無意義，最後甚至被污名化成某種病態的表現。這對研究精神領域已達半世紀的人類來說，實為一大諷刺，我們竟將自個內心中最本能（可以說毫無其他動機）的欲望病態化，而加以大肆撻伐，無怪乎佛洛伊德會將其發現的「本我」，視為對人類自尊心最沉重的一大打擊。然而弔詭的是，本書主角恐怕也已淪為這個異性戀社會的同謀者。
書中敘述者在過去以異性戀一元思維為絕對主流的社會下成長，長成後處於充滿壓抑的情形下，自剖自身與其族群的同性戀關係，以及屬於他們的，無止盡的情慾掙扎。於是我們看到，主角對激情過後的空虛孤獨感到害怕，最終只能「安祥的與孤獨同生同滅，平視著死亡的臉孔」，才得以平復。在傳統社會強大的壓抑力量之下，敘述者與他的族類，產生了孤立於（異性戀）人群之外的抽離感，如同白先勇在《孽子》開頭，所宣示的「我們的王國」一般，是有別於主流社會外的「非法國度」。可在《荒人手記》中，我們目睹的是更加孤絕荒涼的告白。是一個由敘述者喃喃而出，綿延無止盡，毫無生氣的荒原。荒原上的一群人「苟活於綱常人世」，有聲嘶力竭者，阿堯；或藏身幽暗櫥櫃者，如文本敘述者。就此層差異而言，《荒人手記》的立場實屬保守，敘述者對於激進的同志運動有所遲疑畏懼，甚至是採反對的評斷，迥異於其他激進的同志小說那般高聲呼籲同志愛，這可能與作者形式上是以逾越（異性戀）的角度來揣度男同性戀關係者有關。因為既然作者本身並無同性戀所承受的道德壓迫，自然在立場就與他類同志文學相左。另一令我訝異的地方是，敘述者對於未來感到極為悲觀，無論是就文明還是所屬族群。這其中與同性戀者的「人類親屬單位的終結者」身分有絕大關聯。他認為阿堯的死只是開始，且將會在滾滾沙暴下，目睹渾沌半空中的四節藍白車廂奔入火窟，並焚送一個又一個族人，而僅僅只能以書寫來抵擋時間的侵鏽。《荒人手記》實為島嶼邊緣的邊緣人之作。可同性戀者真的只能如此悲慘的等待老死嗎？只能說《荒人手記》仍有它的侷限性。
在現今喧囂社會中，同志聲音或許已被發掘，可其中，有多少是被製造／僭稱出來的？又有多少真正的聲音被島上咒唱洪流所掩蓋？誠如朱天文所言，男同性戀者恐怕只是荒人的一種展現，而這個荒人的聲音則是來自背後，對島上現狀難以忍受、拒絕勢之所趨的一類。從此點看來，我們都被困在這座小小的島─卻逃不出的荒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