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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6-05 14:40:04| 人氣367|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天堂之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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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之梯


我坐在南下的客車上,仰望遠處的Taipei 101大樓。

巍峨的樓像一道天梯,以其桀傲張狂的姿態,鶴立於流光璀璨的都市叢林之中。裙樓下,紅男綠女翩然游過險峻的峽谷,迎風擺曳的身形成了商圈裡最撩人的風景。循著塔樓往上眺望,龐然的機具宛如蠍形巨獸,張牙舞爪攀附在施工平台上。危危的顛頂彷彿有狂風呼吼,艷陽下,工人如螻蟻一般,蠕動著,被曬成一顆顆小小的黑點。

螻蟻者,蠅頭小物。築穴於盤根大樹或城牆基腳,矻矻然奔走營生。一日地基鬆動,城毀蟲亡。

母親來電,說弟弟從幾層樓高的鷹架摔下,全身肌肉蜷曲收縮,再也無法動彈。同事們緊急將他送往梧棲的醫院。母親說她不識字,要我先趕過去了解狀況,待她安頓好家裡的越南弟媳和小侄子,就從高雄趕上。
闔上眼,感覺電話那頭的嗚咽漸漸淡入窗外隆隆的車囂之中。膨脹的腦海,只剩下層層疊疊的樓影,在迅速倒退的風景裡,危危地晃動著。



戒慎構築的巢穴,偶爾也有鬆動的一天。

記憶中,屢屢遭遇這類緊急通知。

國中那年,我正在課室裡埋頭考試,忽被校長從窗口喚出。長長的走廊空無人影,朗朗的讀書聲在空曠的校園迴盪著,顯得異常地詭靜。遠遠地,我看見鄰家大哥守在校長室門口,手足無措地跺著腳步。我直覺是出事了,但礙於自尊,終究沒有問出聲來。

他把我載上機車,急急馳往醫院,隔著急診室的幕簾,我聽見母親淒厲的哭號聲。父親躺在病床上,雙眼緊緊閉著。從醫護人員搶救的縫隙中,我瞥見血水從父親的胸腹噴出,濺濕了整面床單。父親在車工廠出了事,那機器的利爪如猛獸的齒牙,將父親的身體刨出一道深達數吋的傷口,鮮血,且像獻祭的紅花,一路從胸口蔓延到腳踝。

刨解開始,一把無形的刀。往後幾年裡,隨著父親工作的變遷,陸續碰撞出各式各樣的傷口,直到父親臨終那刻,我幫他換上壽衣,才發覺他的身體疤痕四竄,其駭人的景象,幾達怵目驚心的程度。

或者,還有那年,五叔的矽肺症發作,長年與水泥接觸,他的肺早已結滿纖塵,連心臟都無能倖免。我急急趕回高雄探視,卻只聽到加護病房外,五嬸和堂妹們的嚎泣聲。幾年不見,正值盛年的五叔竟已瘦成人乾,一張臘黃無神的臉,形銷骨毀的身軀。

還未及離高北上,我便已接到死亡的噩耗。

父親和五叔病逝後,曾經,我以為自己將永遠擺脫這個夢魘。上一代的悲劇隨著歲月的足跡遠離了,學歷和成績將為我搭起一座天梯,跨過階級的地塹,去追尋更高、更遠的未來。熟料,到頭來才發現:自己永遠擺脫不掉的,是勞工的身世。



底層勞工的命運,建構在浮沙一般的長城之上。

十八年前,我毅然割斷和家鄉的臍帶,奔赴外地求學。那時,弟弟才十六歲,剛謀得一份工地的工作。臨走前,我勾著他的脖子說:「好好闖出一片天地呀。」他回敬我一拳,憨稚的臉上光芒燦亮。我從他逐漸壯碩的四肢和稜角清晰的五官上,分明看到一個俊秀偉岸的青年。

當時,父親的身體已是風中殘燭,母親左支右絀,寅吃卯糧的家計遂陷入搖搖欲墜的景況。

搖搖欲墜的其實還有我的身分認同。在外求學的幾年裡,由於強烈的自卑感,我往往不敢讓人知道自己的家世背景。流行的裝扮剛好用來掩蓋庸俗的鄉氣,高尚的品味恰足以洗盡我卑微的身世,終日,我吞吐著上流社會的語彙;背地裡,卻毫無愧色地揮霍家中寄來的錢財。在物慾的台北,我幻想著有朝一日,自己會攀上文明的天梯。

我登上了文明的頂端;卻始終望不見父親和弟弟的身影。
海拔數百公尺之上,有霓虹同星光爭輝;在我看不見的地底,卻埋藏著弟弟未曾出土的心事。好久好久以後,我才知道弟弟的工作,原來是要背著巨大的泥管,鑽入大樓的基底灌漿。如螻蟻築巢,勤奮奔走於基地孔穴;但弟弟築的不是自己的巢;他只是藉此撐住那個危危欲墜的家庭。

每次我從台北回來,總看見弟弟邋遢著一身頭臉。他那面目逐漸模糊了,青春的光采不復,並且在開始酗酒之後,漸漸步入了父親的後塵。兄弟倆因為缺乏話題,往往相視無言,彷若兩條沒有交集的平行線;只有從他每年按時寄來的學費裡,信末幾行幼樨的字跡:「未來就看你了。」才能嗅出一絲絲兄弟之情。
十幾年來,我眼看弟弟築起一棟棟巍峨高樓;身體和意志,卻如同頹圮的城牆,一吋吋被煙消瓦解。

1988年,弟弟十九歲,長期勞動導致心臟病發作。
1990年,弟弟從鷹架跌落,鼻子受傷因而失去嗅覺。
1993年,二十四歲,弟弟開始酗酒。
1997年,過勞,導致臉、耳、屁股患病開刀。
1999年,弟弟三十歲,酗酒成疾,急性肝炎併發手腳痙癵。
2000年,心臟、肝臟開始敗壞,間歇住院治療。
2002年,酒精中毒,肝硬化併骨質酸蝕,工作時有時無。
那漸漸被拆解的肢體。墓碑一般的刻文。
如今,弟弟娶了越南新娘,才剛產下一子,正值三十四歲壯年……



三十四歲,人生旅程未到中點,在人類的歷史進程裡,亦屬萌芽階段。但文明的天梯,往往要和天比高,比美;巨人腳下,踩著的,則永遠是森森的一堆白骨。
萬里長城,世界的八大奇景,今日太空唯一可見的人類文明。然而,伴隨在這些偉大光環背後的,卻是秦皇的暴政和孟姜女泣血的哀鳴。一座高樓蓋起來,造就了多少成功的企業;背後,卻堆疊了無數勞工的血汗和生命。每塊磚石上頭都有一個工人的名字,背後牽繫著一個被肢解的家庭。支離破碎的軀塊被移走,地上留下白線人形,人,卻已不在裡面。
父親如是;叔父亦如是。
更多的,還有我訪談過的「工殤」案例:

陳錦城,享年四十五,市民大道工程人員,喪命於工安意外。
林政雄,享年二十六,大樓水電工,觸電身亡。
張昭瀛,享年四十三,水泥包工,落物重擊致死。
陳錦水、孫同英等五人,平均三十出頭,「三三一大地震」自Taipei 101工地墜落身亡。
三十出頭,磚石上的名字,令人不忍的數字……

叉開的兩條平行線,多年後,終於又在梧棲的醫院交匯。
我站在加護病房門口,懷著一份忐忑的心事。弟弟生死未卜,母親則早已癱倒在座椅上。回憶過往,一針一線彷彿重新拼湊弟弟被拆解的肢塊,每道接縫裡都藏著一個不堪的故事。長長的走廊只剩下窸窣的腳步聲,其間,我隱隱聽見婦孺的嗚咽在空曠的樓層裡迴盪著。



孟女哭,城牆傾。牆底露出的,盡是森然白骨。

二千年來,人們把杞梁夫人迎柩而哭的史事自《左傳》裡抽離,透過扭曲、變造,渲染成秦王的暴政。《孟姜女》這齣劇碼不曾哭垮任何政權;卻哭出了庶民百姓的心聲。

如今,那泣血聲依舊在歷史的長廊裡迴盪著,並且從未止歇。
母親如是,五嬸如是,弟媳、姪兒亦將如是。
古代有孟姜女和萬里長城;今日,也有號稱世界第一高樓的
Taipei 101。

Taipei 101,全長五○八公尺,摩天大樓建構的現代神話,路過的漂亮男女各懷心事,沒人注意到自己腳底踩著的勞工故事。雄偉的高樓坐擁世人艷羨的目光,然而鏡頭裡蠕動的小螻蟻們,卻早像風乾的鹽柱,消失在人們的視線當中。

那是富人的晉身之階,卻是貧窮勞工的葬身之所。一如我耳聞「紐約紐約」富人開party,門票動輒數萬,響應者仍趨之若鶩;然而僅僅數尺之隔,「三三一大地震」的工殤事件,卻早早被頌揚的歡笑聲逐出世人的記憶之中。



有時候,記憶的入口不在自己,而在別人身上。也許當我訪談過Taipei 101工殤的亡者家屬,再度將視線轉移至病榻上的弟弟時,才能聽見巔頂的風吼,以及急速墜落的聲音。

我想起那年父親離世,全家哀戚辦完喪事。臨走前,弟弟從房內取出錢來,遮遮掩掩遞給我,說:「厝裡免煩惱,再唸個博士回來……」我心虛地低下頭,尷尬地笑著,那濕糊的視線裡,瞥見的,竟是弟弟滿手的傷疤。
而今,我一遍一遍輕撫著昏迷的弟弟:那蜷曲的身體、焦黃的臉、稻草般的頭髮、滿佈傷痕的身軀,風乾了的木乃伊一般。

那一刻,我才驚覺:自己對弟弟的夢想,竟然一無所悉……

憑窗遠眺,城市的燈火閃閃熠熠,我站在醫院的高樓上,感覺身體隨著風勢危危搖晃。母親出去張羅晚餐了,那緩步的背影被嵌在逆光的甬道中,顯得異常地蹣跚。遠遠地,我彷彿聽到一兩聲細細的啜泣從幽黯的長廊傳來。
現代孟姜女是再不可能哭倒萬里長城了。只是,當我登上了文明的天梯,才看見烈日下,那哭泣的小冰人,正一點一滴的崩解、融化……


台長: 李志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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