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是,清晨五、六點,嘆伯穿上那身終年不變的泛黃白汗衫,土灰色老西裝褲,手中牽著搖搖晃晃的女兒阿笑,像拎了一串獻祭的水果,徐徐地踱進廟的側門。然後,他用那幾十年不變的緩慢姿態,推開廟門、捻亮光明燈;焚香
,煮茶,給神明奉上。這時,初昇的陽光恰好從中庭灑落下來,蟠龍、石獅都在晨曦拂照下緩緩甦醒,嫋嫋香煙暈出一整廟清新的檀香,座上神明莊嚴的面孔慢慢浮現,該是敲鐘、誦經的時候了。
總是,嘆伯靜靜坐在酒紅色油漆剝落的長桌後面,任憑那高堆的壽金紙和黑沈香遮去他的眉眼,只露出一小團花白的髮茨,在晦暗的內堂閃動著,像一叢風乾的五節芒,被遺落在時光駐留的暗角。這時,陽光正好攀上牆面二十四孝的浮雕壁畫,一刀一斧刻鏤的歷史人物,在微明的天光下纖毫畢現,映照歲月在他臉上犁出的深淺溝渠,形成靜謐的廟庭裡最刺目的焦點。
總是,在婦女們跪地擲筊問卜的時刻,廟後傳來孩童的嘲笑聲,像一匹匹難馴的野馬,悄悄地越過桌上供奉的鮮花、素果,繚繞在迴廊肅立的金戈鉞斧
、銅矛銀戟之間;然後,和那清靈的鐘鼓樂聲,一強一弱激撞成尷尬的漪漣:
「醜阿笑,醜阿笑,閻羅王要抓你回去做某……」阿笑蹲在天井的魚池邊
,憨憨地轉過身來,手足無措的模樣。四十幾歲的臉孔,笑起來,那缺牙的大嘴宛若一口黑洞,發出一串咽咽難辨的聲音;直教那牆上蒙塵的十八羅漢,目光更加黯淡了。
最後,彷彿牽引一切高潮的是,嘆伯那釋籤文的聲音,莊嚴如暮鼓晨鐘,吸引了頑童的注意。村人們紛紛屏氣凝神,圍聚在供桌前,聽嘆伯用他自創的仿古音律,一字一句,宣唱出神靈幽微的兆示:
枯木可惜未逢春,如今還在暗中藏;
寬心且守風霜退,還君依舊作乾坤。
低啞的嗓音,淡泊的聲調,像命運之神吟詠的一曲溫柔的樂章,流盪在靜穆的雕樑、盤柱之間。於是,騷動的氛圍有了異樣的變化,悲傷者得到了安慰
;失志者拾回了信心;迷惑者暫時得以安頓惶亂的靈魂。
自然,還有日暮時分,孩子們圍在廟埕的老槐樹下,聽他操琴弄絃,用那充滿滄桑的語調,述說著南洋各地的奇風異俗。經常,嘆伯一面唱著;一面將憐愛的眼光投落在一旁手足舞蹈的阿笑身上,像夕陽溫潤的金芒,緊緊地包覆那愚騃的身影,然後,他清瞿的臉上便會漾起幾絲欣慰的笑紋。
自然,也有在廟後爐煙升起的時刻,嘆伯獨自坐在廟埕的石階前,像一輛滑往時光隧道的列車,徐徐噴吐幾柱長煙,將那歲月的天空暈得霧朦朦的;然後,嘆伯用他標準的口頭禪先舒了口氣:「可歎啊—可歎!」,接著唱將起來:
恨我細漢無學校,大漢才來未出頭,
是阮父母無計較,讓兒討海目屎流。
有時微光風浪高,整個心肝亂糟糟,
不討也不行啦,為著要生活,
阿母的目屎汩汩流……
曲調清越婉轉,嘆伯唱來卻全無哀傷之意。歌詞是他自編的,據說是為了打發早期海上生活的無聊。
總說,嘆伯並不是一開始就在廟裡打雜的。那是因為晚年得子,兒子到了四歲還不能言語,老人家向神明許諾還願的結果。總說,嘆伯原是旗津人,日據時代,由於物資困乏,十二歲,便經常隨大人渡海到大陸汕頭一帶,撿拾爛稻穀維生,才會與海結緣的。總說,十八歲那年,嘆伯被充軍到越南當翻譯,在中南半島的荒山裡遭囚禁兩年,因而習得南洋各國的風土、民情。總說,戰爭後期,嘆伯被迫為日軍捕魚,船隻突遭美軍軍機掃射,同行夥伴皆亡,嘆伯身中九槍,勉強從鬼門關裡救回一命,從此才絕了討海的念頭,轉來村裡賣魚維生的。
總說,在幾番經歷生死之後,嘆伯的心智更加豁達了。幾十年來,他在廟裡幫人問鬼神、別陰陽,打理喪葬事宜;那雙長滿老人斑的手,不知撫過多少村人的屍體,收伏過多少幼兒驚慌的眼淚。總說,當他為死者穿壽衣、放手頭錢、焚香祭告祖先的同時,那殷殷叮嚀的一句「子孝孫賢喔!放心回去囉!」
,像是連接人間與極樂世界的幡招,引領著無數戚惶的生者,跨越陰陽兩隔的藩籬,重新贏回了人世的希望。
據說,嘆伯原名「許奪」,後來自認「奪」字太過兇狠,遂取了一個有趣的名字曰:「賺」。許賺、許賺,台語念來有如「可歎!可歎!」,於是成為他念歌前著名的口頭禪。
總說,改名之後,嘆伯果然大發。他那唯一的兒子如願考取了醫學院,幾年學成後,便開始懸壺濟世。初時,村人嘖嘖稱羨,咸認老人家熬出了頭,如今可以安享天年了。然而,嘆伯總不改其詼諧的態度,自嘲云:「唉!老牛拖
磨啦。到頭來,我看靠自己才贏。」說完,依舊牽著那搖搖晃晃的女兒阿笑,踱進昏暗的廟門裡面。
後來,兒子娶了富家千金,卻拋下智障的姊姊和嘆伯,獨自留在大都市開
業。有人勸他寬心,嘆伯反倒豁達地念起自編的禪偈來:
「醫院不是上帝殿,隻手無法決生死,若要平安無牽掛,放下愛欲與貪痴。」說著說著,卻逕自哈哈大笑起來。
隨著年紀的增長,嘆伯那謠風編法越來越見活潑,不囿於曲調、規範,俱皆俚俗而風趣。平日遇見村里兄弟失和,他往往順手拈來古諺相勸;若遇夫妻勃谿,則多以自編的七字調規諷之:「可歎啊!可歎!一針二線如何引?一篙
二船如何撐?若讓一個吃醋兼變臉,再講也只剩我這舊愛人;少年你若愛風騷
,老來你就無人顧。」村人愛其詼諧、逗趣,往後,更是每逢婚生大事,便邀其到場作詞放歌,為人迎福消厄。
終於,那一年,嘆伯的兒子帶著媳婦回鄉開業,在廟門對面不遠,蓋起一幢高大的白色建築。新興的醫院挾著精密的儀器和龐大的醫師陣容,一時門庭若市,成為街裡最醒目的地標。然而,媳婦深恐智障的阿笑變成有辱門面的笑柄,遂強迫將她送入療養院裡。那陣子,嘆伯的心情由極喜轉為極悲,平日詼諧的笑語不見了;換來的,卻是在每天日暮時分,走老長的路去探望阿笑。
據說,阿笑是死在鐵欄杆上的。療養院圍牆尖尖的鐵條,在她逃跑的時刻
,硬生生將她的身體擎起。阿笑整個人像一條離水的魚,扭曲得不成形樣;原本細長的眼瞪得圓突突的,血水從她肥碩的胸脯往下滲落,凝在斑鏽的鐵杆上
,像一支久不曾噬血的寶劍,陽光下,閃爍著懾人的光芒。
據說,在太平間內,當嘆伯的手撫過阿笑屍體的霎那,血絲,如烈焰般燒紅了他的雙眼。阿笑傷痕斑斑的軀體映照他兒子那身蒼白的醫生服,竟有如雪地裡豎立著一朵殘花那般地刺眼。據說,嘆伯為她穿壽衣、畫壽妝的時候,一顆眼淚,悄悄地滴在阿笑僵凝的臉上,像一曲流水劃過冰冷的荒地,隔開陰陽永訣的兩界。據說,最後,嘆伯幽幽地嘆了一句:「命啦!神明將伊帶走的。」萎頓的身形,彷彿一下子便衰老了許多。
總記得,阿笑死後不久,隨母親赴病床探望嘆伯的時候,面對醫院空蕩的長廊、白牆;手術房內閃跳的儀器、數字,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冰冷和不安的感覺。總記得,當病患的呻吟、家屬的啜泣,交雜在匆匆而過的醫護人員腳步聲下,那種詭異的音韻,就像他兒子貼在嘆伯床頭那張字跡潦草的診療單,予人一種單薄而淒愴的迷茫。總記得,在嘆伯住院的那段時日,高大的醫院建築彷彿吸盡了巷子裡所有的陽光,沈鬱的陰影投落在對面廟宇斑駁的屋瓦上,像一團密結的烏雲,緊緊壓鎖住小巷清朗的天空。
最後,彷彿跟阿笑的死亡無關的是,病癒後,嘆伯終於應兒子的要求放棄廟務,改到醫院幫忙;廟裡於是新來一位乩童。在那六合彩賭風盛行的年代,
到廟裡求神問卜的人,再也不是求心安、求平靜;而是乞求明牌。一張張埋藏著數字與密碼的圖案取代了廟裡的籤文,在口耳相傳的助長下,成為村民爭相求索的目標。
然後,隨著新時代的來臨,新購的電動抽籤機被擺在殿堂最醒目的位置,星座、紫薇、生肖和流年,像一種便捷的交易,輕易地滿足了人們對未知事物的渴望。
接著,乩童靈驗的風聲喧騰了開來,越來越多的外地人潮湧進廟裡膜拜。齋醮、祭祀、開壇、問卦,熱烈的慶典延燒到村里的每一個角落;七星劍、虎營旗、鬼符和神咒,急急如律令,彷彿要藉助無邊的神力,將人們的慾望無限地膨脹。
接著,大批善男信女的捐款湧入,廟的後庭開始興建起另一座金碧輝煌的樓殿,聳入穹蒼的姿態,直似要與對街的醫院比高、比美;那龐大而沈鬱的陰影,讓端坐正殿數十年的開基元祖、護駕羅漢,目光更加晦暗了。
最後,彷彿遭村人遺忘的是,在日暮光影粲然的時刻,嘆伯的歌聲再度流盪在廟前的老槐樹下。晚風戚戚,那低啞的嗓音繚繞在老樹沙沙的枝椏間,和廟裡的嘈雜的開壇人聲激撞著,飄飄渺渺若一紙斷線的風箏。孩子們鬧哄哄地纏著他,又陸陸續續追討那尚未說完的二十四孝的故事。
曲罷,嘆伯長長地舒了一口煙霧,低頭卻逕自沈吟開來:
「勸君把定心莫虛,富貴功名轉頭逝,到底中間無大事,又遇神仙守安居。哎…可歎啊—可歎!」
疲軟的語調,彷彿只是在自言自語。
最後,嘆伯用他幾十年來不變的緩慢姿態,拎起那只矮凳,朝著回家的路上走去。晚風無力。那顛巍巍的身影,在薄暮的天光下,竟有如手中牽著一個搖搖晃晃的阿笑。
最後,註定是無可挽回的,天色,漸漸地黯淡了下來。
選自爾雅出版社《甬道》... 刊載於2001.4.28自由時報自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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