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青春的漿果正爆裂。
你彷彿可以聽見額上青春痘炸開的聲音,像隆起的火山噴出一柱柱猩紅燥熱的岩漿;黏稠的汁液順著坑坑疤疤的臉龐漫流而下,散發出濃濃的腥羶。
你的體內也藏著一座火山。翻騰的血氣就像無處宣洩的洪水,鎮日在幽暗的地下孔穴裡橫衝直撞。坐在幾欲窒息的教室裡,你凝神諦聽那身體宇宙傳來的密碼:騷亂的心音、沸騰的血脈和暴漲的慾念交纏不休,彷如女妖塞蕾尼斯魅人的歌聲,誘惑你殷殷航向明迷的海洋。課堂上,面無表情的老師兀自喋喋不休;你則放縱想像的翅膀,將那口泛黃的牙齒想像成一道潰決的堤防,口沫之河在一尊尊無聲的雕像間流蕩;而你的心思早已逃離現場,飛出去尋找一個自瀆的天堂。
匆匆告別茫昧無知的童年期,厭倦了那些單調反覆的無聊遊戲,你將愚騃的天真和陪伴你多年的陀螺、毽子一併丟棄在記憶的暗角,輕輕越過學校後門的圍牆。逃離的感覺真好。你走在碎石鋪成的鐵道旁,深深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氣,感覺自由的滋味就像腳底下這兩條平行的鐵軌,向左向右延伸到廣闊無邊的天地。時間奢華得叫人百無聊賴;偌大的城市暫時也找不到心情合適的地點落腳,於是你開始遊蕩。
穿過鐵軌,向前走,天津街彈子房。
每一顆熾熱的心都在這裡激撞。透過不斷變化的姿勢和繁複的瞄準技巧,噴雲吐霧之際,你一遍又一遍地排演著偽裝成人的戲碼。飛馳的速度與衝撞的火花總給你一種奔放的快感,嘈嘈的碰撞聲與吭匡的落袋聲也隱隱有一種快意江湖的虛榮。你執桿如劍,幻想自己是個俠客;於是有意無意之間你挺起瘦癟的胸膛,讓「雄中」那兩個大字,在來來去去羨艷的少女眼中擷取一絲驕傲,藉以憑弔那個蠢蠢欲動卻又自卑、壓抑的童年時光。
向南走,往西斜45度,地下街溜冰場。慾望在黑暗的密室裡粼粼發光。
換上便服,梳起油亮的頭髮,輪鞋在你的腳下飛轉開來。面對滿室香汗淋漓的青春女體,你肆無忌憚地橫衝直闖,企盼的是像電影裡「超人」變身之後,那種陡然增長的力量。不斷的旋轉、不斷的碰撞、不斷的仆翻換來的卻是不斷流竄的衝動與渴望;在迷離的舞曲和閃爍不定的光影挑逗之下,你頻頻透過身體的推擠、肌膚的摩擦以及眼神的交觸,暗暗享受那種屬於廉價意淫的快感。青春的種子已在你的心田悄然播下,你日日夜夜殷勤守候,只為等待一場豐收的祭典。
南台灣溼溽的天氣。豐沛的雨水灌溉焦渴的身體。
望著那些一夕之間從唇畔、腿肚竄生的離離亂草,和不知不覺中在腋窩、鼠蹊滋衍的幽幽莽原,你沒有新生的喜悅;反倒是些許的恍恍與不安。就像在溼霉的閣樓上,藉由床鋪暗層裡叔叔留下的那幾本泛黃的春宮畫片,和幾卷夜市裡偷偷買來的A片錄影帶,你反覆演練著單人肉搏的情慾戲;卻始終無法遏制那日漸抽長的毛髮、壯碩的肩胛以及鼓脹的皮囊帶給你的莫名的恐慌。對於那些永無止休的探險,你始終懷著理性的抗拒,愈是壓抑就變得愈加好奇;於是每每在清醒與夢寐之間、在神智與感性交班的蒙昧時刻,你放縱自己潛入想像的禁地,一次又一次耽溺於肉體的歡愉。
都說不曾蛻變的少年成不了真正的男子漢。
越過舊市府,向左走,循著一雙遊民的腳步。「愛河」兩個字在你心田漾起一絲旖旎的幻覺。
河西路上,綠燈戶裡燃著曖昧的粉色霓虹,穿著又短又緊熱褲的各色妓女排排站成一面誘人的風景。林立的西藥房、四處張貼的海狗鞭廣告、花柳梅毒保險套。一場觸目驚心的震撼教育。沿途鶯啼燕語、擺手倩笑頻頻召喚你以子宮母體的懷抱。你瞟著一張秀麗的臉龐感到戀戀不捨,卻是紅著臉、頭也不回慌慌忙逃竄而去。
依舊克制不了胸臆間鼓盪的潮騷。
向右走,穿過中山路圓環,你抬頭仰望桀傲不馴的牌樓。七九年「美麗島」的回憶已被埋封在歷史的暗角。世界在傳媒的欺瞞與你喧譁的自我中逐漸萎縮成一小坨無知的頑石,茫昧的你怎樣也無法理解那個年代曾經有過的洶湧澎湃
。望著新興市場裡一個個穿戴五顏六色的妹妹翩翩而來,站在騷動的人群中,你只渴望匡噹匡噹的耳環、手鍊撞擊聲喚起你肌膚摩挲時那種血脈沸騰的感覺。
終究逃不過聯考的制約。所有的反抗只不過證明那是一場青春與命運徒勞的拔河。你收拾起被豢養得過分躁動的靈魂,日復一日在無聊的書頁間尋找分數和前途的關聯;對於那個曾經型塑你的外在與身體的世界,你仍抱以熱烈的好奇,只是暫時有點力不從心。
往北走,趁著休息的空檔,你騎著單車繞過左營軍區,到中正堂裡尋訪一個溫暖潮溼的所在。《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仍是你的最愛。黑暗中,銀幕上的
演員交歡正熱烈;而你卻只凝神傾聽背後情侶傳來陣陣交錯的喘息與呻吟,感覺虛妄的世界終於有了著落。然而更多時刻,你只是縮在陰暗的角落裡,透過銀幕上一個個光怪陸離的故事,讓失落的心緒潛入光影和光影的褶痕間,去探尋往日的溫慰與夢的蹤跡。
向南走,乘公車前往夢的海洋。
坐在西子灣的礁岩上,你凝聽澎湃的海潮如心音。焚燒的落日被你吸成一枚血紅的菸頭,每嚐一口盡是苦澀的滋味。海風在你的耳邊竊竊私語。嘈嘈的浪濤中你依稀憶起一些嬉鬧的聲音;你一面抽菸,一邊吸著鼻子拼湊那業已殘破不全的天真,卻是怎樣也無法兜出一張清晰的容顏。望著沙灘上幾行被潮水撫平的足印,和身旁嬉笑的童言稚語;你只能大聲怒斥、高聲唱歌把它們通通逼進時間的皺紋裡頭。
對於那蟬蛻之後棄你而去的一切,大抵你並不眷戀。你只是急於把眼光探往未知的世界,藉以型塑一個勇往直前、屹立不搖的自我。就像你經常會站在高雄火車站前,望著南來北往的人潮如梭游不息的魚影,想像藏在各式臉孔與行李背後,那許許多多流動的身世;幻想著有朝一日,你將乘著夢想的翅膀,飛出去尋找一個快樂的天堂。
終於嚐到自由的滋味。
搭上火車,長長的軌道將你載往極北的大學。你的地圖往外翻開成一條條縱橫的經緯線;家,卻已在北回歸線以南,望也望不見的地方。
依舊是不具現實感的學生。自始自終,你不曾踩過一塊泥地、犁過一片田;亦不曾扛過一面模板、拿過一根鐵鎚。你成天躲在知識的象牙塔裡,用文字和想像來豢養自己過度虛空的靈魂。火山仍未止歇,盛放的花園依舊喧躁如昔,只是太多的幻滅讓你對耽溺的過去漸漸感到不堪。
也許要到好多年之後,當你坐在「中正廟」的野百合前,跟一群學運青年一同揮拳吶喊;澎湃的呼喊聲中,你才猛然憶起和美麗島若無似有的關連。站在騷動的人潮裡,望著迎面湧來的男男女女,你審視那些青春的面龐、俏麗的五官和激昂的表情;體受那種肌膚摩挲、汗水相濡帶給你的黏膩觸感。你一面吶喊、一面回頭張望,滾燙的淚液他媽的硬是怎麼忍也忍不住地流了下來。
就像那回你探訪華西街。活剝蛇皮、補藥酒、壯陽丸和私娼寮。繁華的世界如此生意盎然,彷彿可以承擔永無止境的揮霍。然而當你認真逼視一雙遊民的腳步,或者不經意瞟見一個靜靜守在角落的老公娼,感覺時光的馬車正自她們的眼底、腳底飛奔而去,世界因而變得荒涼異常。望著那些睏倦的眼神,遲緩而不安的舉止,原本沸騰的心頭頓時生出一股莫名的哀傷。
終於等到一天,你執起父親枯萎的手。
那雙曾經飽歷風霜、操持勞苦的大手,如今已萎縮成兩根乾癟而冰冷的浮木,靜靜躺在你的指掌之間。騷動止息了,血脈枯竭了,慾念不再翻騰。哀傷之餘,你才憬然醒悟:原來,青春會老去,肉體會腐朽;猶如記憶會模糊,城市的面貌會改變。這當真如哲人所說的,是個萬物流轉的世界啊。
大體你並不覺得苦,只是時間的細流一點一滴朝你逼來,讓你變得有點手足無措。當你再度回到高雄,站在新興的崛江廣場前,望著迎面而來的各式青春男女,你審視那一個個長滿青春痘的臉孔;誇張的言談,大剌剌的舉止,扮裝、PUB、網路電玩和虛擬遊戲,遊蕩的靈魂一如昔日躁動的自己;而城市卻早已不是你熟悉的那座城市。
唯一的慰藉,只剩下當初臨走前母親塞給你的那紙家鄉的地圖。
選自爾雅出版社 散文集《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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