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號出入口 ─上
◎李志薔 圖◎簡漢平
天未亮,趙學平就躺不住了。他早早下了床,慢條斯理地踱到洗臉台梳洗。
水好冰,才捧上一掬,他便打起寒顫來。浴室裡溼霉霉的,風不知從哪裡灌進來,讓人冷得緊。
這個冬,日子鐵定又難熬了。
走出陽台,太陽還沒露臉,天空濛著一層鐵鐵的灰。樓下搜集廢棄腳踏車的老鄉已經開門工作了,他聽見釘釘匡匡敲打的聲音。
趙學平為自己沖了一杯牛奶,再把昨晚僅存的剩菜餵給那隻大黑狗。隨後伸幾個懶腰,竟覺得上氣不接下氣,索性又踱回房裡躺了一陣,才懨懨起來換衣服。
他穿得十分仔細:衛生衣外加白襯衫,再慢慢套上綻了線的毛背心,最後才是那套黑色呢絨西裝,單排扣兩件式,五十歲生日時為自己買的。頭髮用髮油細細梳整,盡量不露出青白頭皮。一雙皮鞋是泡水淹爛了,但穿在腳下不明顯,擦擦鞋油還可以矇混過去。他覺得很滿意,鏡子前東蹭西蹭的,終究是個皺紋縱橫的老人了。
他摸摸黑狗的頭,推開鏽蝕的鐵門,漂漂亮亮從四樓踱下。
朝陽為小巷塗上一層金粉,整排斑駁的公寓都閃著顫顫的光影。他看見一些買菜、運動的老人紛紛回來了,路上同他們寒暄幾句,算是盡了本分;等繞過長滿蚊蠅的垃圾堆後,他才挺直腰桿,春風得意地走去。
他走得很慢,像出巡的官員昂首闊視整座城市;但那步履相較於城市的速度,調子是不搭的。趙學平的身影很快就被淹沒在車潮裡,消失在捷運的地下道中。
但他喜歡這樣,夾在男男女女的上班族中,同他們肩抵肩擦身而過。雖然已經七十二歲了,他的鼻、眼還很靈。他嗅得出女人的香水、胭脂和潮水飽漲的體味,甚至,感覺得到男人西裝和身體摩擦時,那種嗶嗶剝剝的聲響。
他坐在敬老座上,觀察著。車廂在甬道裡流動,光影一閃一滅,轟隆隆的聲音彷彿遠處有人在呼喚,這讓他聯想起金門坑道裡服役的日子,那些寬闊的肩、削瘦的臉頰、鏡子裡軍裝筆挺的男子漢、一些遙遠而模糊的影子……他隨著光影在穩定的節奏裡盹著了,醒來時,列車早已鑽出地道,行駛在灰濛濛的淡水河畔。
平常,他會先坐車到淡水,站在月台上欣賞一陣子河岸美景,再往南搭回新店、木柵動物園、南勢角、新埔、昆陽。沒有任何目的,就只是坐著,任光影從他眼前流過。累的時候,不下雨的話,他會選一個公園,在那裡坐上一個下午,看金黃色的太陽從暴烈轉為溫煦,漸漸消逝在天際線的盡頭。
但他今天什麼都不想,七點三刻了,若現在折回去的話,也許還可以等到那群學生。
他上個禮拜在大安高工附近撞見的一群可愛的孩子。
列車停靠後,他再也顧不及風景了,立刻從淡水折回。
等列車走到北投,他看看錶,發現來不及了,索性便一路往南搭到台大醫院站,出了捷運,信步走進二二八公園。
他懨懨地坐在公園椅子上,看晨起的老人舞劍打拳。上班族依舊三三兩兩快步走過,紀念碑前,有幼稚園老師帶小孩玩著遊戲,他聽見童稚的嘻嚷在空氣裡迴盪著,疏疏落落。
遠處有救護車的聲音傳來,忽高忽低,忽強忽弱,讓人聽起來心悸。有一陣子,他也愛混進醫院的急診室裡,看擔架、病人進進出出,白袍醫生、護士慌忙搶救,家屬們呼天喊地,感受一種日暮的緊張感,並慶幸自己還好好活著。然這遊戲很快就玩膩了,他改搭公車四處遊蕩。
想到醫院,趙學平突然驚覺,自己已經很久不曾去看老傅了。他看看錶,起身理了理衣服,又往車站方向折了回去。
近幾年來,他的老朋友差不多都走了,僅存的幾個不是在醫院,就是某處的榮民之家。鳥巢一破,這群青春鳥兒四散紛飛,便再也兜不齊了。
他又回到那四通八達的甬道,列車一站一站停停走走,覷見天光時又是另一個時空。他安步當車走在木柵的小路上,十分鐘的路程,已夠他累成一條病貓。
安養院的大門是敞開的,他迎面就聞到消毒藥水的味道。大廳異常地安靜,幾個老人、看護坐在那裡看電視,均鴉雀無聲。愈往裡走,藥物和食糜的氣味愈濃,絲絲縷縷的,彷彿有什麼東西藏在牆角,正急速腐爛著。
他找到老傅的房間,看見床上那人瞪大眼盯著天花板瞧,彷彿上次一別,就再也沒移動過似的。趙學平心頭一緊,脫口一聲:「老戰友啊……」
他太久沒有開口說話了,以致這句話顯得艱難,嘴唇閉合之際,口水往下吞嚥,淚也跟著擠出了來。
他的朋友沒幾個,老傅是他交情最好的同袍。當年他們一起解甲,老傅娶了個台灣女人,生了一雙兒女,如今兒子、女兒都念到博士,長期待在國外,幾年難得回來一次。妻走後,就剩下老傅伶仃一人了。
他記得幾年前老傅還清醒時,兩人曾在老傅家喝上幾回。一次老傅喝得爛醉,咿咿啊啊又唱又鬧,他費了好大工夫才把他勸上床,老傅卻突然抱著他痛哭起來。
那張老臉涕淚縱橫,睜著紅通通一雙耄盹的眼說:「我死了,得把骨灰給我帶回雲南去啊!」
趙學平記得當時他強忍著淚,久久都說不出話來。離開前,他為老傅蓋上被子,才喃喃蹦出一句:「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得比你久呢?」
如今,那一方天花板就是老傅的全部了,如果那是一張電影屏幕的話,不知道老傅上演的是怎樣的風景?
他聽見門外有看護和家屬竊竊私語著:「來這裡就真成了三等老人了,每天等吃、等睡、等死,不如早點成仙快活。」他一時好尷尬,竟不知該對老傅說些什麼,只能彼此這樣靜靜對望著,任憑窗外天光亮一陣、暗一陣。
走出安養院,天光刺得他睜不開眼。他從懷裡掏出一根菸點上,大大地呼了一口。聽著那燙紅的菸頭嗶嗶剝剝喊疼,眼前一片煙霧繚繞,他一時也失去了主意,不知接下來跟往哪裡走去。
類似老傅的情形他看多了。報紙上,不是經常有無依老人病死在家裡的新聞?
當初沒結婚,蹉跎過了,再也沒勇氣結了。前幾年,有人巴著介紹老婆,那女人一進門,東問西問,嘰嘰咂咂的一張嘴,好不害臊,畢竟是癡肥的歐巴桑了。
後來女人看著沒指望了,纏著他乾爹長、乾爹短的,要他認作乾女兒。但他心知肚明,一切都為了錢。
「門都沒有!」他僅存的這筆錢,是用來辦後事的。他也巴望著有可信賴的人,可以把骨灰帶回山東老家啊。
但老家那裡還剩什麼呢?開放探親後他回去過一次,他的父母都老死了,兄弟們歷經文革的翻轉,也都散蕪了。一堆鄉人圍著他,除了熟悉的鄉音,那變了調的故鄉,就只剩那兩座令他牽掛的老墳了。
他走到 7-11 隨便買了便當和報紙,坐在階前一口一口慢慢吃著。這冬季的天空又陰鬱起來了,行道樹的落葉不時飄落他的跟前,一個人扒著飯,就覺得蕭索。他忽想起家裡狗沒餵中飯,不知會不會把牠餓著了?
那隻黑狗,陪伴他七、八年了。初遇時,牠還是隻小流浪犬,他看牠可憐,帶回來養。他給狗取了個叫阿丁的名字,平日抱抱牠、摸摸牠,有心事時還可以同牠講講;但現在,阿丁也已是隻半老的狗了。
然而,他一點都不覺得自己老。他的頭髮雖然稀疏,還找不到半根白髮,他的肌肉猶緊繃著,不輸剛從軍中退役之時。他對穿著很講究,鏡子裡的自己看起來依舊猶如五○年代的紳士。
吃完半個便當,太陽又忽忽露臉,路上行人多了起來,趙學平便覺沒那麼冷了。他攤開報紙,專注地讀著,一字一句深怕漏看了什麼。看見政治新聞,忍不住自言自語批評了幾句,但是遇到政客們炒作「愛台、賣台」議題時,不經意便發起火來。他花了好些時間讀完社會版和生活版,隨手再翻閱娛樂版,心情便逐漸好轉起來;等到他再度抬起頭來時,身旁已是落葉滿階了。
他從懷中掏出小剪刀,細細心心把F4、5566等青春偶像的圖片剪下來,然後小心翼翼地折疊好,收在西裝的口袋裡。這是多年的習慣了,他蒐集了一屋子的剪報。男的、女的,明星或模特兒,貼滿那斑駁的牆面,個個都是明眸皓齒,神采飛揚的。那讓他想起以前的自己。
他看看錶,發現時間差不多了。今天是星期五,如果錯失機會,就得等到下週了。他起身把落葉揩掉,理理儀容,又快步往捷運站走去。
鋼鐵巨蟒在高架軌道緩緩蠕動,錯落的建築鬱鬱挨擠在鐵灰色的天空下,這城市的風景早已一點一滴滲入他的身體裡,像水氣緩緩附著的牆面,注定是要長霉的。
他在大安站停下,一顆心卻不斷地往前飛馳而去。
月台上,疏疏落落的人影畫過他的眼前,紅的綠的藍的灰的影子,弄得他異常地暈眩。他頻頻抬起手來看錶,每回列車轟隆來去,一呼嘯彷彿就過了數年。他坐在那裡從年少等到老耄,眼皮都等乏了,卻看不到他要等的人。
他打起了盹來。夢裡模模糊糊一個熟悉的身影,帶著飛揚的笑聲,引他奔過田壟、越過人群,泅過驚濤駭浪的惡水,最終,迷失在盤根錯節的甬道裡。但他卻認不出那人影是誰…… (待續)
自由時報副刊 2005.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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