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化石
FOSSIL FISH
[ 伍 ]
我退到電腦桌旁,靠著牆,恐懼地瞪著門外的客廳,黃昏時分,沒開燈的客廳昏暗無比,我感覺到她就在某個沒有光的所在,等待機會攫獲我。一分一秒過去,恐懼,讓這個等待似乎永無止境。混亂的思緒中出現兒時的回憶,一個人在家,一隻巴掌大的蜘蛛出現在門上旋即消失,我發著抖與無形的威脅對峙直到媽媽回來才哭著跑出去……
她出現在落地窗前,面對著我,穿著無肩的白色緊身T恤、蒼白全無血色的臉,似乎是半透明的,看得到背後的落地窗。我大口喘著氣,想說些什麼,但只能發出如同氣管破裂的咻咻聲,她面無表情,手緩緩舉起指著我,這時,她的髮際流下了一小股血絲……慢慢地,額頭左上出現一個恐怖的凹陷,而鮮紅的血逐漸氾流她整個臉龐……她哭了,用手抱著自己的頭,小聲地啜泣,她的手指沾滿自己的鮮血……
“好痛……好痛喔……救救我……”
我緊靠著牆,劇烈地發著抖……我發現自己正在唸著南無阿彌陀佛!
“好痛喔……嗚嗚……我好難過……”
我腿軟跪坐到地上,磁磚冷得像冰。
“為什麼……為什麼……嗚嗚……”
“別……哭哭……哭了!妳……你要我……做什什麼?…….”我用著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說著。
她抬起頭來,握著拳,發出攝人的尖叫與哭號……
一個巨大的破裂聲爆衝而出,我抱著頭大聲尖叫。
女孩消失了,一片寂靜。
癱倒在桌下,我痛哭失聲。
街上滿是歡愉的人們,迎接著週休假期的到來。我蹌踉地穿梭在人群中,不時碰撞到旁人,引來一陣白眼。
我不知何去何從,如影隨行的恐懼已撥離了我一切理智。進了一家便利超商,望著滿坑滿谷的商品發呆。我不須要任何東西,我只想不要一個人!
買了一小瓶威士忌,坐在商店門前的公園椅上喝著,辛辣的酒液沿著食道灌下,如同燒灼一般的苦楚讓我些許地冷靜下來。
“我要怎麼辦?”我低著頭,自問。
一個警察到超商門口的巡邏登記本簽名後,看著我。
“先生,你還好吧!”
“喔!還好!”
“住這附近嗎?”
“嗯!我就住那,216巷16弄!”
“身體不舒服嗎?你的臉色很難看!”
“喔!會……會嗎?可能是睡不飽吧!”
“嗯!問問而已,別喝太多!”
“我沒事!謝謝!”我擠出一個苦笑。
我想,我應該離開這裡,到一個有很多人又可以好好休息的地方。我想到三溫暖。實在不願回到那黑暗的地下室拿車。站在路邊,我準備攔計程車……這時,夢中高瘦蒼白的男生說的話出現腦海。
“不要坐計程車!”
我愣住了,他為何說這種莫名其妙的話?怎麼辦?我要聽他的話嗎?他是真的警告我嗎?重點是,坐了,會如何?他似乎說,不要毀了這一切?坐計程車怎麼毀掉一切,還有,一切是指什麼?在一片混亂的思緒中,我伸手,攔了計程車。一部舊型的Volvo停在我面前。
“到那裡?”理個三分頭,充滿江湖味的司機問。
“到忠孝東路四段的凱撒三溫暖,謝謝。”我在司機的後方坐下。
三分頭司機什麼也沒說,丟了一顆檳榔到口裡就開車了。
看著窗外飛逝而過的街道,我緊繃的經神稍稍放鬆了一點,我開始回想剛才那一幕。我哭了很久,直到天色完全黑了。客廳滿是玻璃碎片,是破裂的落地窗的碎片,剛才那碰一聲的巨響應該就是。但沒有敲擊的痕跡與物品,就這麼破了,而且是往屋內噴射的。我收拾了一些東西,逃了出來。
我有一種直覺,女孩似乎想告訴我什麼,但我無法理解她為何要用如此激烈的方式。她到底遇到的甚麼事呢?被傷害?被謀殺?含冤沒雪?應該是吧!就像她那滿臉是血的樣子!那她為何要找我呢?我連她都沒見過!或許,有什麼間接關係而找上我吧?會與夢中那男孩有關嗎?我對夢中那男孩也全然沒有印象,難道這兩人之間有什麼只有他們自己知道的恩怨,但因為什麼只有鬼才知道的原因才讓我這個倒楣的第三者捲入吧!如果辦得到,我想幫幫這個可憐的女孩,看看她須要我為她做些什麼……但是如果她再一次出現在我面前,我一定精神崩潰!現在,只有等小林把那個人查出來,去了解他、看看他到底與女孩有沒有什麼關係!但是說不定,那個高瘦男孩根本不存在!
“走高架嗎?”三分頭司機嚼著檳榔問著,打斷我的思路。
“都好,看你方便。”我說。車上的收音機傳來地下電台的Coll in節目,電台主持人聲嘶力竭地咒罵他所反對的政治人物,那痛恨程度似乎他有槍就會立刻掏出來斃了他們,罵爽了再輪到觀眾打電話進去繼續罵。
我們可以很輕易地喜歡、甚至愛我們身邊的人,但對於遙遠的人們就不太容易了。而恨,卻不一樣,往往當我們得知某人做了一見不見容我們的事,恨,能夠快速達到高點,讓我們心緒大變,或採取行動。
可能是距離造成恐懼感,讓恨更有著床的位置吧!
或許,讓這個世界進步的動力是恨意吧!並不是愛。也或許,這世界是愛與恨交媾生下的畸形兒。
車上了高架橋,視野變得遼闊起來,忽然間,窗外的景物都消失了,出現的是夢中曾經出現的那個出租公寓,外頭傳來很大的雨聲。狹長的客廳只有一小盞昏黃的燈泡,我認出了廉價的木書桌,髒兮兮的藍色沙發與一疊疊打包好的紙箱。突然間一片光明。有人回來了,開了燈,走入客廳。我倒抽一口冷氣,是那女孩,她把雨衣脫下朝我走來,我本能地向後退,這才發現,原來我站在陽台上。她把雨衣晾在我身旁的架子上,就走到最裡面的房間裡去。不久後她抱著一堆東西出來在客廳坐下,身後還跟了一隻白色的波斯貓,朝著她不停地喵喵叫著。女孩先把自己的晚餐牛肉麵倒在碗裡,她沒用餐館給的保利龍碗而用自己的白磁碗與木筷,而後,她拿了一個寬底的寵物碗,把一個貓罐頭與乾糧倒入,用衛生筷拌勻給貓咪吃,她愛憐地摸著她的頭說:”Sasa !你今天會不會很無聊?今天課很多不能怪我喔!好討厭,為什麼突然下那那麼大的雨!人家本來晚上要和小維去東區買東西的,現在只有呆在家陪妳了。嘻……吃慢點啦!”
洗了手,打開電視,她吃起晚餐。我背對著看不到電視,聽聲音,應該是電視劇。電視閃動的霓虹光在女孩的臉上映出斑斕的光影,不時被劇情牽引而笑著。我覺得女孩長長的睫毛,豐厚的嘴唇,笑起來很甜美,很陽光,說真的沒辦法與”鬼”做聯想。吃完麵,她站起來把碗筷拿到廚房去,高瘦的她穿著白色緊身T恤與短褲,對比著淡古銅的膚色。我想到運動員。她的胸前有兩個凸點,沒穿內衣的她胸部看起來依然不小。看著她,我想,如果她活著,我也會喜歡她吧,她有著很強烈的女性青春的動能,又有著非常直接的身體魅力,就是性的氣味吧……我覺得很荒謬,剛才眼前這個女人把我嚇得想就此死去,現在竟讓我聯想到性愛?
“妳到底是誰?”我忍不住問。女孩似乎聽到我的聲音,卻沒理睬我。
客廳的電話響了,她去接,是找她的。女孩的語調軟了,表情也變的柔和,時而嬌甜,時而嫵媚,似乎是她的情人,可能就是那個叫小維的。聊了一會,她對著電話一吻,掛上。收拾好貓咪的東西,關掉電視,女孩返身回房,房門一打開,柔和的黃色燈光流洩出來,在她離開我的視線前,我鼓起勇氣大聲對她說:”妳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妳要我做什麼?”
女孩對著我的方向看了一眼,就進了房間。那貓咪轉過頭來,對著我喵了很多聲才進房間,似乎喚我進入。
絕對不能讓她就這樣走了!我打開落地窗,要進去。突然間,我感到一陣劇痛,嚇得我往後退!
我發現司機一手開車,一手用拳頭打我,表情又生氣又心急。
“幹你娘!你是起肖喔!沒歹沒緊給我開車門,幹你娘你是袂死喔!這是高架橋啊!幹!”三分頭司機憤怒地咒罵我。
計程車在高架橋上最近的閘道下去,三分頭司機路邊猛然一停,不由分說,把我拖到路邊,用拳頭狠狠地痛揍著我,我只能抱著頭,捲曲著在地上。
“對……對不起……抱歉…….別打我!”我聽到我嚷著,在那一刻,看到掉在地上的拐杖鎖,我竟然沒感覺到被打的痛楚,卻慶幸他沒抄那個打我。
有人過來拉開他,有附近休息的計程車司機、路過的機車騎士與路人。
“幹你娘XXX…..伊起肖了你甘知影!我開高架呀!他給我熊熊打開車門袂走出去阿!伊本來是自言自語,我問他你唸蝦米他也沒愛睬我,自己在那邊大小聲……幹!你看!你看!”他氣沖沖地走到車門邊,比了個距離,大約五十公分。
“伊打開車門,是整個打開,還起身袂出去……我一把搥過去,他才好像清醒!幹你老師!已經ㄟ衰呀!還遇到你這個肖ㄟ!你袂死嘜選我的車啦! 幹你娘XXX…..”平頭司機激動地對圍觀的人喊著,似乎要引起旁人的認同,合理揍我的理由。
“拜託你……別打……喔喔……”我哭喊著。
圍著我們的人不少,大概都被司機的大嗓門引來的。有人拉著司機說話,其他人像看著被痛揍的流浪狗而面無表情,我則傻傻地看著他們,似乎這一切不關我的事。等到他罵夠,脾氣發夠了,三分頭司機臨走時還往我肚子用力踹了一腳,旋即被拉開,這一腳倒是讓我痛的死去活來。
人們散去後,我倒坐在牆角喘氣,不停地發抖。一個白髮老先生走過來,把一個包包遞給我,那是我的,應該是被三分頭司機丟下車的。
“謝謝!”我說。
“要上那裡?我送你一程。”他指著另一台計程車。
一路上,他什麼都沒問我,經過醫院,他問我要不要去敷個藥,我說我沒事。經過警察局的時候,他問,要報案嗎?我說,不用,而且我想,或許是他救了我,即時把我打醒,不然我可能已經命喪高架了。白髮老先生瞪著我看,緩緩地說,沒錯,也許是他救了你一命。
到了三溫暖門口,我拿了一張五百元的鈔票給他。”謝謝你,不用找了。”我說。
他看了我一眼,把五百元鈔票還給我,搖搖頭。
“年輕人,我不能通靈,也不是陰陽眼,但我確信,你出了很大的問題,或許是生死交關的事!”
“我想也是!”我低下頭,沮喪地說,我有股衝動想對他說出這一切。”其實我……”我還沒說,他就打斷我。”年輕人,不必對我說,我沒辦法為你做任何事。”他從皮夾中拉出一張皺皺的名片遞給我。
“去找這位師傅,或許他可以幫你。”
進了三溫暖,櫃檯與服務的少爺都盯著我看,換了浴袍,到鏡子前一瞧,的確是張明顯被K過的臉,左眼下方瘀血,下巴破皮,嘴唇也有明顯的傷痕與腫脹。如果是過去的我一定躲起來不見任何人,現在,別人怎麼看我,似乎都不重要了。
洗了澡,吃點東西,就想睡了,三溫暖的寢室是一個個小小如同太空倉的上下鋪,我找了個左右與上方上方都有人的鋪位上去。鼾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平常的我一定無法忍受,但今天,我伴著別人的鼾聲很快地沉睡。
待 續
[魚化石第伍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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