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化石
FOSSIL FISH
[ 參 ]
那一剎那所有聲音都消失了,我無比清楚地看著她,女孩穿著橘色的無肩緊身短衣,小短褲,手上提了一個紅色紙袋。她流著淚,悲傷地看著衝向她的我們……我驚恐地尖叫:”小心!前面有人!前面有人!”手緊緊抓住小賴的肩頭!
車輪淒厲地尖叫磨擦著地面,我硬生生地撞向架駛座的椅背,眼鏡飛了,眼前一片黑暗,痛得如同被壯漢正面揍了一拳。
在椅子下摸索了半天才找到了眼鏡,一直戴不上,手發抖不聽使喚!小賴一臉困惑,急著問:”人?沒有呀!那來的人?我什麼也沒看到呀?”
“對不起……我……我眼花了……你……你有沒有怎麼樣?”
“我沒事,你還好吧?啊!你流血了!”
“沒…..沒事……我喝多了……”我抽了兩張面紙擦去流出的鼻血,身體依然劇烈顫抖。
“真的只是喝多了!”我說。
小賴陪我上樓才走,說真的,我很希望他能留下來陪我一下,但我實在沒辦法說出口,總不能對他說有個女人的鬼魂總是跟著我,拜託陪我一下好嗎。
沖了澡,倒在床上,酒意讓我沉沉睡去。
我被半夜一陣噁心感驚醒,沖到浴室吐了一陣。按下板手沖掉馬桶裡的穢物時,忽然有一種感覺讓我好恨自己,莫名的憎恨,對自己說,不如也這樣被沖入無底深淵好了。我感覺好孤獨,自己他媽的是個莫明其妙的存在,全無道理更不配擁有理想與任何純粹的東西。我想起兒時的經常做的惡夢,那是一張很經典的圖片,一個太空人拿著一面旗子站在月球上。那情景引出了我心底最深的夢魘―――徹底、純粹、無所不在、沒有重量的孤寂!我總是夢見自己在月面眼睜睜地目送離我而去的太空梭,聲嘶力竭地哭喊直到虛脫倒在地上,慢慢被孤寂如濃霧般籠罩周身,吸走了光、吸走了時間、吸走了溫度、吸走了我的力氣、吸走了最後一絲與之對抗的勇氣。墮入無間、沉入最純化的黑暗中。
回到床上,想讓自己再入睡,卻發現左手掌痛得要命。到書桌前坐著下,打開燈仔細看看。手掌被刺的地方已經凸出一個兩公分直徑的腫塊,看起來好像被毒蟲子咬到一般,我發現一小節銀白色的鯁,找來小鑷子挑弄,竟拉出一跟極細、約一公分的魚刺。找到禍首後好像就不那麼難過了,擦了藥,吞了兩顆止痛藥,就不痛了。
我夾著那根刺放在燈下仔細觀察,微彎的刺是如何瞬間刺入手掌的?(還是兩根!)實在不可思議。眼角的餘光讓我瞧到櫃子上的那塊化石,我走過去將他取下。這是一橢圓半剖的岩石,約十五公分,滿沉重、上面呈現一個完整的魚類化石,我用鑷子夾著刺仔細比對,竟然,真的被我找到,那魚身上有一根彎度長度都一模一樣的刺,完全吻合,但一點點的好奇立刻被莫明的恐劇掩蓋。我將化石放回原處,躺在床上想辦法繼續入睡。
其實,這塊化石我根本想不起來從那來的,好像從很久以前的一次過年大掃除後就出現了,感覺它滿有味道的,就一直擺著欣賞。第一,我不可能買這種有”水準”的擺飾,第二,我的朋友也沒有人會那麼有”深度”地送我這東西,家人與女友也沒人認領。誰知道,它就一直在那裡了。
睡著後,做了一個詭異的夢。
夢中,我回到大學時代,在學校西側的籃球場打球,整個天際都染了血一般的夕照。微風清撫,一個高瘦蒼白的男生與我對打,那男孩帶個黑框眼鏡,臉看不清楚。兩個裸露上身的男生彼此攻防、拉扯、無止盡地循環著。
累了,在場邊的草皮上抱著籃球坐著,高瘦的男孩模擬著投籃的動作,我把球丟給他。這時,一個留著長長捲髮的漂亮女孩從球場的前方走過,與姐妹淘嘻笑著。我凝視著她。
“你喜歡她吧!”高瘦男孩說著。跳投,刷!進!
“嗯,她是我喜歡的型,”我說。
“哼!是嗎?你注意她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怎麼不行動?”刷!進!
“想呀,禮拜六去約她看看好了。”
“約她?約她幹嘛?約她上床?”刷!進!
“誰和你一樣低級!約她去吃飯啦!”我大聲的說。
“不要跟我說你不想,你想的是、少囉嗦!別再花前月下了!快快跳過這些程序,和我上床吧!”男孩瞪著我,跳投,刷!進!
“心理的須要與生理的渴望沒有那麼絕對可以嗎?它也有純粹性的東西在裡面呀!”我不快地說,女孩消失在我的視野裡。
“我告訴你,你的所有行為都和性有關,你的所做所為全為了性與性衍生出的一切為其加值與補強的舉措去做準備而已!還有我告訴你,她不是你想的那樣,你也不是你所認為的那樣!你總有一天會知道的!”跳投,刷!進。男孩面容模糊,看不清楚,不過我感覺他不是我認識的任何人,但也可能是我所有朋友的綜合體的。
“是喔,大聖人,我們這種卑微的小老百性都是靠老二做生活指南的,您佬都是依循四書五經的規範過日子的好嗎?”我說。
“我和你一樣,我們都一樣!一群性焦慮的雄性動物……”男孩說,跳投,沒進。
“幹!你他媽的性焦慮不要賴在別人頭上,還有,你是誰?”我有點火大。
“你連自己是誰都想不起來了,還問我是誰?如果你了解那個關鍵,自然會知道……”
“你到底在講什麼呀?”我不耐煩地問他。男孩轉過來,對我問到:”什麼時後約她?”
“約她?”
“剛才那個女孩。”
“這幾天吧!有空的話。”
“別傻了,你這個孬種、你知道你會被拒絕、你知道你沒有接受自尊心受創的勇氣……你內心深處告訴你這些漂亮的女孩總是喜歡那些帥氣又高挑的男生,喜歡他們的風趣幽默,而不是你那古板木納的矬樣。因為自卑而產生的敵意,讓你武裝自己,抱殘守缺珍惜你的濫缺點!”男孩說,刷!進!
“大聖人,你繼續你的焦慮吧!我回去了,謝謝你那些莫名其妙的論點。”我拾起水瓶灌了一大口,起身走人。
“你要走了?真是…….好!……好!好吧!喂!等一下、聽我一句話,一定要記著,好嗎?”男孩抱著籃球站在我後方說著。
“你要我這個孬種記得什麼?”
“不要坐計程車!”男孩慎重地吐出這幾個字。
“啊?什麼,不要坐計程車?”
“對!記著!”
“幹嘛不能坐計程車呀?”
“我說什麼你記得就是了!拜託……不要毀了這一切,好嗎?”男孩一改之前倨傲的態度,用著近忽懇求的態度說著。”我沒有辦法對你解釋,我只希望你一定要記得,一切,都是為了你好!我真的很想幫你,你對我很重要!當然,我絕對不會忘記你對我做過的事!”
“我為你做過啥事?”我問。
“你能答應我嗎?”
“你放心!那麼莫名其妙的話要我忘記也難!”說完我就調頭走了。
回到家中,學生時代的家是有著寬廣院子的平房,是公家配給的眷舍。沖了個澡,到冰箱拿了切片的西瓜,坐在客廳邊看電視邊吃。一隻圓頭扁臉的花貓躅到我腳邊窩著,牠是我媽的貓,叫餅乾。我用腳背輕撫牠,牠發出舒服的咕咕聲。我拿著搖控器轉弄著頻道,這時,我發覺陽光女孩站在餐廳前的玻璃櫃前凝視著那塊魚化石,奇怪的是,我一點都不恐懼,依然翹著腳,吃著冰涼的西瓜。
女孩把玻璃櫃的門推開,仔細地撫摸著化石,似乎要弄清楚它的每一節骨頭與關結,看她那專注而虔誠的神情,我心想說不定她能夠感受到那隻魚生活的遠古海洋與溫度。
“那塊化石是妳的嗎?”我問:”就我知道應該不是我的!”我停止轉弄頻道,停在一個港片上,男主角正在開女主角胸部的玩笑,下流而有趣的對話直逗著我笑。
“它存在這世上已經超過一千萬年了,誰有資格說擁有它?”女孩說。終於聽清楚她的聲音,清翠悅耳,讓我想到風鈴。
“它在我這沒有什麼用,妳喜歡就拿去吧!”
“你不能這麼說,它如果沒有用,它就不會在這裡出現了。”女孩說著,把化石魚取下,捧在手上端詳。
“我那知道,他就像一個隕石一樣,碰!一聲就在我家出現了。”我邊說邊嚼著西瓜,紅色的汁液沾滿我的手臂。
“它會一直在這裡,直到你了解它為什麼會在這裡之後!”女孩的聲音乾淨,清爽,很適宜她那陽光的形象。餅乾跑到女孩的腳邊喵喵叫,女孩將化石放回原處,蹲下來逗弄著牠,牠四腳朝天地仰躺,隨著女孩旋轉的指頭舞動四肢。
“了解它為什麼在這裡?我說過了我完全不知道呀!那好!我知道了之後呢?妳就要帶走它嗎?”
“我也有一隻貓,白色的……純白的……呵呵……不可以,你好壞!不可以用爪子!……嘿啊!……”女孩沒理睬我,繼續與餅乾戲鬧。
“妳拿走它吧,說實在的,我並不喜歡這塊化石。”
“我不會帶走它……”
門外出現爭吵聲,餅乾轉身跑到門前喵喵叫。爸媽推門進來,回頭再看女孩已經不見了。爸媽無視我存在,繼續爭吵著。我爸是個警察,官做的不小,人很風流,應該說是道貌岸然,滿口仁義道德卻在外頭還養了女人。我媽是個標準的上海女人,鎮日打伴風騷,和那些我爸認為不三不四的有錢太太與官夫人玩樂,打麻將,上舞廳。二十多年來吵不完的架、卻都是同樣的理由:看不慣彼此的行為,也不想容忍。
“不去!明天晚上我早和詹太太她們約好去跳舞!你那鬼飯局為什麼我一定得到?”我媽不悅地大聲嚷嚷。
“喂!妳給我搞清楚,連局長夫人都會到,妳能不去嗎,過幾天再去跳舞不行嗎?舞廳後天就要給拆了是嗎?”我爸也大聲地說。
“一年三百六十五個飯局!你們這些警察都是餓死鬼投胎嗎?”
“閉嘴!我叫妳沒事別和那些鬼婆們混,妳聽不懂人話是嗎?那些搞七捻三的勾當傳到別人的耳中像話嗎?你的臉可以不要,我還要呢!”我爸吼到。
“喲!把話講成這樣!你也不想想,去年你那個案子要不是樂太太的請她舅舅運作,你早就被調到中央山脈去管猴子啦!”我媽冷冷地說。
他們越吵越兇,餅乾也不甘示若地在一旁喵喵喵地幫腔。我別過頭去,化石魚似乎發出陣陣微弱的光,我好想去看,但沒法站起身,只能抱著西瓜吃吃吃……鮮血般的紅汁沾滿雙臂,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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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覺睡到中午才醒,感覺好多了。吃了午餐後到附近的醫院走了一趟。對醫生表示近來失眠,睡不好,容易憂鬱,時常緊張,焦慮,甚至有……幻覺。帶著厚重眼鏡的醫生問了一些問題,就說工作壓力太大、自我期許過高所引發的焦慮(還好他沒說是性焦慮)。他開了一些鎮定劑與抗憂鬱之類的東西給我,要我回家好好休息。
從醫院回家的路上,我想著昨夜的夢,難道與那女人的出現有關嗎?化石?高瘦男孩?還是一切都沒有關連一切都是我精神耗弱所產生的幻覺?對!我要努力讓自己這樣想,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發生,沒錯!我真的太累了,一個月來的加班讓我感官與經神都糊塗了!別再自己嚇自己了。我一定是患了什麼他媽的症候群,才會有這些他媽的幻覺!
到了家門口,一隻虎斑貓蹲在一樓的圍牆上,見我走近,不懷好意地瞪著我。我對牠吼了一聲,牠挺起身來,也發出吼聲,但沒跑,我對牠丟了一顆小石子,牠才跳到樹枝上,繼續瞪著我,發亮的雙眼讓我打從心理憎惡!其實,我媽愛貓,從小我家就一直養貓,以前的我倒很愛牠們,但不知道什麼時候忽然轉變成看到貓就反胃,也想不透理由。這時,我想到夢裡那男孩,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但我努力去想那個人時,思路似乎立刻被截斷,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全然陌生的感覺,似乎兩個感覺在鬥爭,彼此消長。我想,對於”喜歡貓”與”討厭貓”這兩個感覺也如此吧!
待 續
[魚化石第參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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