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現在的朋友裡面
並沒有太多人認識我的父親
爸爸在我12歲那年因為癌症去世
一轉眼到今天 已經15年過去了
如果說我的人生到現在為止有什麼遺憾的事
我想 就是沒能夠多認識爸爸一些吧
爸爸是個很好的人 好老師 好丈夫 好爸爸
當年他在結婚後 帶著媽媽和哥哥一起到美國攻讀博士
過著苦留學生的生活 餐廳打工 實驗室幫忙
聽說也是當時所謂的”愛國青年” 因此車子曾被所謂的”台獨份子”砸爛
為何會有我的出現 在哥哥都已經七歲的時候?
因為爸爸媽媽去逛街時 總覺得小女生的衣服真可愛
後來媽媽懷了我 當知道生的是個女娃時 爸爸開心地叫了出來
不過聽說我有段時間很愛哭
曾經哭得沒完沒了 被爸爸抱去浴缸放著(可能快要精神崩潰了之類的)
但是也有段時間很愛笑
媽媽說她都是聽到我自己玩得很開心的笑聲 才知道小寶貝已經睡醒了
我有段時間很惡劣 喜歡咬人 鄰居美國小男孩的手腕被我咬一口
後來好像有社區委員會什麼的來跟媽咪關注
但是我也很厲害
聽說去上中文幼幼班 整本書看不懂一個字 卻可以從頭背到尾一字不漏
這些都是發生在我三歲以前的事情
接著爸爸念完書 我們舉家遷回台灣
老爸是台灣第一個學成歸國的醫學工程博士
當時還去總統府見了蔣經國先生
然後他回到自己的母校中原大學 成為醫工系的教授
我對爸爸的所有記憶
就是從三歲到十二歲 我們全家生活在中原大學教授宿舍的日子
爸爸是個很聰明負責 做事認真 正義感強烈的人
他上起課來活潑生動還是枯燥乏味我不清楚
(我到了很大的時候才知道爸爸教的其中一門課叫”生物材料”)
但是身為導師的他 總會想辦法記住所有導生的名字
關心大家的學業與生活問題
爸爸的學生跟研究生常常會來家裡聚餐
這時媽媽就會做好多好多菜 然後以自助餐的方式讓大家取用
我記得爸爸有個學生很會畫畫 他每次來就會畫一張超人給我
當上系主任後的爸爸 每年運動會都會帶著全系的學生練習比賽
他每天傍晚到操場看學生練習大隊接力
每年運動會那段期間 就會看到爸爸曬得很黑 嗓子都喊啞了(沒錯 是每年!)
而醫工系也在爸爸擔任系主任的數年 連續拿到精神總錦標
(當然還有其他的獎項吧 只是我覺得精神總錦標的意義非凡)
老爸當系主任的時候有一個秘書 我叫她郭阿姨
偶爾有幾次放學媽媽不在家的時候 我就會去爸爸辦公室
然後就會發現郭阿姨的桌上有一些很有趣的文具
譬如說 那時候的立可白 是兩瓶裝的 要兩瓶一起用才有效果
而3M這兩年才出的自黏板 根本那時就有啦 而且還是薄薄一張紙
有時候我會在爸爸的辦公室翻翻照片
裡面都是他跟學生去做山地服務等等活動的紀錄
爸爸每天都會回家吃晚餐
吃完晚餐就跟媽咪去校園散步
我有時候會跟去 但大部分的時候並不會想出去走路
如果系上事務比較忙的時候 爸爸會再回辦公室忙一陣子
不過因為我們就住在校園裡面 所以不需要開車
因此就我有印象以來 並沒有坐過爸爸開的車子
爸爸不笑的時候 看起來應該是有點嚴肅的
但是我不覺得他是個嚴肅的爸爸
老爸笑起來非常爽朗 眼睛會瞇成一條線
我的單眼皮和瞇瞇眼就是從老爸遺傳來的
他常坐在落地窗旁的藤椅吹自然風看電視
我們家的電視沒有遙控器
因此我就是他的遙控器
常常附近有火車經過的時候聲音會聽不清楚
這時爸爸就會叫我去把電視轉大聲些
我最記得的一幅景象
就是爸爸坐在藤椅上 然後把小小的我抱到他的腿上坐
這時候他總會一面將我抱起一面笑著說”寶貝女兒”
喔 對了 每天晚上媽媽要送我上床睡覺前
我都要先去跟爸爸說晚安 然後在他的臉頰上親一下
我記得爸爸的臉頰常有刺刺的鬍鬚
但是那kiss goodnight的記憶 到現在還是幸福的
聽說爸爸有少年白 在美國唸書時曾經突然白了許多髮
(這大概也是為何我白頭髮那麼多的原因吧?)
然後因為阿公的遺傳 爸爸很年輕就禿了頭
禿頭的爸爸長得很像許信良(偏偏老爸是國民黨)
那時候許信良好像是逃亡海外還是被關
反正常有計程車司機把他誤認為許信良而大驚小怪
許信良選總統時 我每每看到競選旗幟 也真會覺得有那麼一點神似
我知道老爸很有正義感 文筆也不錯
那時他常會投稿民生報的民意論壇
也會在校務會議上大膽直言
有些鄰居的叔叔伯伯常會來家裡坐坐
我會聽到他們談論對於治學的一些理念跟想法
我想 若爸爸沒有那麼早過世 他可能會往學校的行政職發展
而我相信他想這麼做不是因為權力 而是因為他真的想為學校為學生做點事
因為這就是我所接受的教育
我的爸爸媽媽都不打小孩的
只有小時候真的很不聽話的時候才拿衣架嚇嚇我
但是我曾經被爸爸打過一個巴掌
大概是國小四五年級吧 那段時間我有點小叛逆 不喜歡練琴
每天都為練琴的事 跟媽媽鬧得很不開心
有一天我任性摔琴譜 爸爸打開房門出來打了我一巴掌 然後叫我去罰跪
我當然一直哭一直哭 媽媽也很快就來安慰我叫我起來去洗把臉
老實說 這件事並沒有變成什麼負面的記憶 因為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太過分了
老爸應該是天不怕地不怕吧
但是他就是怕蛇
我沒有機會自己問他為何怕蛇(也許問過了也忘了)
但是我們剛搬到中原教授宿舍時
後院還是一堆雜草 真的常有蛇爬來爬去
媽媽就會沿著後門牆邊灑雄黃(其實老媽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有時候電視畫面突然出現蛇
就會聽到爸爸大叫”Jesus Christ”然後用雙手把眼睛遮起來
這時我們全家都會哈哈大笑
爸爸在我小三的時候被診斷出肺部有惡性腫瘤
記得他第一次要去住院接受治療時
我們全家都哭了
癌症在那個時候真的就像絕症一樣 感覺很可怕(儘管現在也是)
後來的四年間 爸爸的病情時好時壞
也曾經恢復得很健康 生活正常
也曾經因為癌細胞轉移 再度住院開刀或作放射線治療
爸爸吃過靈芝 喝過各式各樣的中藥
媽咪幫他挑燕窩 榨果汁 也去學指壓
有段時間爸爸去接受腳底按摩
那是很用力很可怕 用很多尖的硬的工具所做的按摩治療
那時爸爸的腳幾乎都是傷痕淤青
我有時會拿張板凳坐在爸爸旁邊 幫他捏捏手 按按水腫的雙腳
這...是讓人很難過的回憶
人生不要有太多後悔的事情
我很後悔的 是當初沒有多陪爸爸一些
記得有一天 媽媽在做晚餐 爸爸說要去操場散散步 問我要不要去
我小學不愛往外跑 本來不想去 但媽媽示意要我陪爸爸去走走
記得那個傍晚 我很不情願地陪爸爸去操場走了幾圈
卻不知道 那是我最後一次能跟爸爸散步了
就像我不會知道那年12歲的生日是爸爸能陪我度的最後一個生日
而在那年父親節後的25天 我就失去了親愛的爸爸
我還記得最後的那段時間 媽媽和哥哥都在醫院
小阿姨陪我留在家裡
那天早上 電話響起 小阿姨來叫我 然後鄰居的蘇叔叔開車載我們到三總
我到的時候 牧師正在為爸爸禱告
媽媽湊到爸爸耳邊說 妹妹來了
我走到病床邊 用手帕擦掉爸爸眼角的淚
我想在爸爸閉著的雙眼中 他的一生正在快轉
我無從得知像爸爸這樣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人
卻被迫在這麼年輕就走下人生舞台是有多麼地無奈或忿恨
但我相信他知道我們一直都陪在他身邊
而他沒有過完的人生 將由哥哥和我延續下去
走出醫院的那天 是艷陽高照的大晴天
爸爸出殯的那天也是
我想那天氣就像爸爸爽朗的笑容吧
從此我看著天空 就會想像爸爸在那雲朵上望著我們
而我每天禱告的時候 也不會忘記跟爸爸說話 或者請耶穌幫我轉告
爸爸過世十週年時
媽媽要我寫一封感謝信給所有關心我們的長輩們 同時報告我和哥哥的近況
我們將感謝的文字印在卡片上 然後一一寄給多年來很照顧關心我們的朋友
十年過去 哥哥結了婚 我在念研究所
有許多爸媽的好朋友收到了卡片 也又提筆捎來了問候
我始終記得媽媽這樣跟我們說過:
爸爸沒有留下什麼所謂的財產
但他為人處世所獲得的敬重以及結交的好朋友 是比財產更重要更珍貴的
我認識爸爸不夠久 但從爸爸的好友與學生口中
印證了他在各方面所受到的肯定
去年中原大學校慶 醫工系特別邀請了我們全家回系同慶
因為新的醫工大樓有一間實驗室將以爸爸的名字命名
媽媽在系友大會上 上台跟大家講了話
而我們也一同參與了洪炳南教授紀念實驗室的揭幕儀式
回到小時候成長的地方 看到爸爸當初的學生都已經變成系主任
心中百感交集
很感動醫工系是這樣一個有人情味的地方
將來或許我可以帶著我的小孩 讓他看看一間以外公命名的實驗室
失去至親的痛 就像心頭缺了一塊肉
那傷口痛的頻率會漸漸降低 但缺一塊肉的事實卻是永恆
我害怕地震 害怕天災人禍 不是害怕死亡
而是當我看到有人傷亡時 就會想到他們親屬的錐心之痛
而我更害怕再失去任何一位親人
我的幸福從不曾因爸爸的逝去而有絲毫的減少
回頭一看 媽媽陪爸爸走過了病痛 然後帶著我和哥哥走過這十五年
既然人生不能有太多的後悔
我想是我該回家好好陪陪媽媽 照顧媽媽的時候了
爸爸,我好想你
雖然你不常出現在我夢中
雖然我常忘記你其實會在天上看著我...
有時候我會想
如果你還在的話 我會變成什麼樣的一個人
在我的人生或工作上有疑慮時 你會給我什麼樣的建議?
我會不會變成一個更優秀的人?
我會不會跟你一樣到美國唸書?
但是我知道你給我的一切已經夠好
你其實不在天上而在我的血液之中
我有聰明的腦袋 做事認真負責 有正義感 總是自我要求
當然我也有媽媽的善良溫柔和待人處世的智慧
爸爸,
如果我可以多認識你一些多好!
如果你可以牽我走上紅毯多好!
如果你可以再叫我一聲 寶貝女兒 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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