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的看客們被我們這麼一嚇,突然回過神來,只見艙頂一個大洞,可見朗朗月光,都知道這曲子是聽不成了,一個個罵罵咧咧的走了。
我和黑無常疊羅漢一樣趴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生怕被眼明的人看到我們的影子。
周圍的空氣又熱了起來,我就不必說了,黑無常那張紅得發紫,紫裡泛黑的臉我也能想像得到。
我敢保證那個少女是看到我們了,可是她回過頭,用一塊藍布包好桌子上的七絃琴,抱起來就走了,「媽媽,艙頂破了,我們趕快上岸去找人修一下吧!」
聲音清脆好聽,光聽了這話,就覺得耳朵裡舒服,受用不盡。
等到船靠了岸,艙裡的人都走盡了,我和黑無常才長吁短歎的從地上爬起來。
剛剛聽到的那好聽曲子似乎還在耳邊縈繞。
「她剛剛唱的是什麼?」黑無常似乎已經忘了他的本職工作,坐在地板上問我。
「好像是《傾杯樂》!」我感慨說,「從來沒有聽人唱得這樣好聽!」
黑無常聽了點了點頭,拉著一張長臉,站起來就走了。
「喂!你不捉我了?」
他回頭看我一眼,「我休年假呢!」
我聽了真正驚喜萬分,一首曲子把個地府的鬼差都聽得有了人味。
「謝謝你,老黑!」
「叫我老殷!」他說完就走了。
至此我們結束了千百年來互相追逐的生涯,因為我們都在同一天找到了比奔跑更能排遣寂寞的事情。
此後我和老殷就如同現在的小破孩追星一樣狂熱,只要那少女的七絃琴一響,我們倆就會同時出現在附近。
有的時候是與夜晚蝙蝠在官宦人家桂花樹上,有的時候是與金鯉在冰冷的湖水中,反正我們是無孔不入,無縫不鑽,就是為了聽一聽那天籟般的琴音。
那少女的七絃琴上的一弦一柱都牽繫著我和老殷的喜樂悲哀。
有時聽到興起,我們也會唱上一兩句或者哭上一兩聲,也就是這幾聲鬼哭狼嚎,揚州城道觀的香火立時旺盛了許多。
這樣的快活日子只過了一個多月,隨著天氣轉涼,桂花飄香,老殷終於在一個月夜和我道了別。
「我的假期完了!」他說了一句就耷拉著腦袋走了,不知道又要去哪個天涯海角追捕逃鬼。
雖然他的面色天天都像是我欠他錢一樣,可是他走了以後一個人的滋味還真是不大好受,此後我就只能一個人形影相吊,賞詞聽歌了。
作為那個少女的死忠歌迷,我還是知道她一點底細的,她似乎是官府開的妓院中的一個歌妓,別人都叫她夏姬。
當然用腳趾想都能知道她一定還有姐妹叫春姬,秋姬等等。
可是我最迷戀的還是夏姬的琴音,每天在她的房樑上徘徊,不願離去。
但是有一天我聽到一個名字的時候,我就第三次從高處落了下來。
我聽到一個小丫鬟叫她:「夏洛!」
還好這次我掉下來的時候只帶了一些灰塵,我顧不上撲落身上的塵土,抬眼看我眼前的少女。
她的頭髮像絲一樣柔亮而美麗,她的臉也透明白皙,一點也不像是我記憶中那個頂著蜘蛛頭的,骯髒的小女孩。
不對,不對,一定是錯了。
雖然明知道夏洛這樣的洋氣名字根本不可能出現在這個朝代,可是我還是選擇性變白癡。
我剛剛要跟著那個小丫鬟走出去,就聽到夏姬的聲音在我的身後響了起來:「你這次摔得痛不痛?」
我瞪大眼睛回頭看她,驚訝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該怎麼辦?像別的的久別重逢的人一樣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嗎?還是該再噓長問短說:「孩子,你這幾年過得怎麼樣?」
我是個鬼,所以我選擇了沉默。
「你不記得我了?」
我只好苦笑了一下,「你還記得我?」
「當然!」夏姬的黑眼睛瞇著笑了一下,「我怎麼會忘?你嚇死了我的爺爺!」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當時我還找果子給她吃,還把她送到一個不會讓她挨餓的地方,這些她怎麼都不記得了?
只記得我嚇死了她的爺爺?
不過我和夏洛的重逢還是一件好事,這次可以最近距離的聽她練琴,我萬萬沒有想到她在音樂方面會達到這樣高的造詣。
她在我心中一直是個髒髒的小蜘蛛的模樣,我每日飄飄忽忽,以至忘了時間的魔力,可以讓一個小破孩變成仙女。
夏洛當然並沒有怪我嚇死了她的爺爺,她笑著說是她的爺爺太脆弱,不然怎麼會被我這樣的翩翩佳公子嚇死?
她笑的時候臉上有好看的酒窩,我看著看著就要溺斃在裡面。
可是轉眼我的心就沉了下去。
因為我是一隻鬼,除了欣賞她的琴聲,我又能幹什麼?
夏洛沒事的時候會和我打聽將來的事情,我就告訴她未來的年輕人喜歡穿牛仔褲。
「什麼是牛仔褲?」她不明白,好奇的問我。
「就是放牛的為了搬家,把帳篷穿在身上!」
她就「哈哈哈」的笑了起來,真的像是鈴子一樣動聽。
不知不覺我已經在北宋停留了一年,我以前從來沒有在一個朝代停留過這樣久,我每晚依偎在夏洛的春琴旁,桂華流瓦,燭影搖曳,奔波於時間中的我,第一次忘了時間的存在。
當然我也到處去找相關的東西,我去翻過《山海經》,去看了看《異志錄》,還去蒲松齡的亭子裡聽了聽故事,可是它們都沒有告訴我,一個男鬼遇上一個女人該怎麼辦?
可是故事裡有女鬼和書生的傳說,大都以挖心破肚結尾。
不,我不要和夏洛有這樣的結果。
夏洛除了唱曲,還不得不寫詞,做她們這行的,競爭厲害。
一到晚上,揚州城裡滿是輕歌曼舞,有多少燈火就有多少和她一樣的歌妓,如果不時時努力的話,轉眼就會被這繁華淹沒,新人輩出,再不會有人記得有一個唱歌的夏姬。
「你去幫我看看,將來有什麼好詞令,可以編曲的?」她已經不拿我當外人,善加利用。
然後我就跑去未來看了一圈,自信滿滿的回來了。
「如何?」她笑著等我的好消息。
「咳!」我清咳一聲,「北宋有一個叫蘇軾的,在詞的方面造詣最大。」
「快說啊!」她急道。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不行,不行,這太豪邁了!」
「那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也不行!」她歪著頭,「這太孤芳自賞!」
「那我就唱最近流行的!」我急忙哼著我在馬路邊聽到的歌,「我愛你,愛著你,就像老鼠愛大米!」
夏洛的臉「唰」的一下就青了。
我一看她的臉色就知道這個太前衛了,急忙擺手,「我,我還知道一首老歌,我改了一下,這個有很多鋪墊!」
我清清嗓子又開始念了起來:
「直至河水逆流而上,
青春世界停止夢想。
直至那時,直至那時……」
我越念臉越紅,空氣越熱,因為這是我一直想對她說的話。
「停停停!」夏洛說,「這個鋪墊太長了!」
最後她選了一首晏小山的詞,她聽了這詞的時候眼角就開始有淚流出,似乎觸動心事,把我嚇得在旁邊一聲也不敢吭。
當晚,夏洛就梳理一番,在琴房裡試曲,很多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歌妓和妓女席地而坐,她們都懶洋洋的,帶著風塵女子特有的媚態。
夏洛引宮按商,清了清嗓子就開始唱了起來:
「醉拍春衫惜舊香。天將離恨惱疏狂。
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樓中到夕陽。
雲渺渺,水茫茫,徵人歸路許多長。
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費淚行。」
她唱的時候,聲音中有無限哀怨,這歌本來就是描寫浪子與歡場女子的離別之情,經她一唱,更是感人肺腑。
下面聽歌的女人開始有人默默垂淚,更有人失聲痛哭,感懷身世。
她們每日周旋於歡場中,與諸多恩客逢場作戲,可是卻有幾人是真心對她們?待得將來年老色衰,就更不知道何去何從了!
我望著這坐了一地,哭成一團的可憐女人們,突然不忍心再看下去。
外面秋草漸長,蟲聲低語,又是一年秋天,我長長的歎了一口氣,望著清朗的圓月,心中積鬱。我開始後悔,後悔當初把夏洛送進這樣的地方,或許我當時把她留在饅頭店外更好一些。
我正自惆悵著,就覺得有人輕拍我的肩膀,我回頭一看,是老殷!
一年沒見,他的臉又長了幾分,還是穿著他那倒霉的制服,拎著黑色的哭喪棒。
「老殷!」見了他我心中的不快一掃而光。
「我猜你還在這裡!」老殷笑了笑,「我這次找你是有好消息!」
「什麼好消息?」我問他,現在能有什麼消息能夠令我高興呢?
老殷說:「我回去幫你找了一些關係,現在有個富商的老婆要生啦,你排第一個!這樣的機會千載難逢,你趕快隨我回去,投胎做人吧!」
「投胎?做人?」我搖了搖頭,不,我不想做人,我活著的時候生為士族,結果怎麼樣呢?早早的就死了母親,在還不懂事的時候就被老爹利用,最後還陪他上了法場。
這樣的人生,我實在是不想要,還是做一個孤魂野鬼舒服。
「我知道!」老殷似乎猜中我的心事,「我知道你活著的時候是有些荒裡荒唐,可是不是所有人的人生都是這樣的!」老殷語重心長,「聽我的話,或許你應該認真的活一次看看!」
不,不,做人一次就夠累了,我根本不會再去冒第二次險,這麼多年,什麼樣的事情我沒有見過?不管怎樣解釋,做人始終是苦多樂少。
我寧可,在夏洛身邊聽一輩子的歌。
於是我沒有理他,撒歡一樣拖著他又去聽夏洛的歌。
一個夜晚,我和老殷一起爬在窗外聽歌。
夏洛正在一個大官的家裡演奏,她穿著粉色的紗裙,頭上頂著明晃晃的頭飾,十指如蔥,唇若朱丹,真正如仙女一樣。
夏洛在彈唱什麼我已經不記得了,只覺得自己如一個短命的詩人寫的那樣,願做一棵柔柔的水草,在她的心波中搖擺。
我兀自陶醉,搖擺了一會兒,就聽見老殷破鑼一樣的聲音響起:「你戀愛了?」
我聽了臉「騰」的就紅了起來,周圍的空氣一陣一陣變熱,真正是不打自招。
老殷看了我一眼,不發一言就走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對著他的背影喊。
「沒結果的!」他最後給了我重重的一擊。
其實我也沒有要什麼結果,我望著金碧輝煌的屋子裡的夏洛,她看起來離我是那樣的遙遠。
或許我不該給她起名叫夏洛,因為我竟覺得自己變成了那個黑黑醜醜的小蜘蛛,陷在自己編製的情網裡,無法自拔。
夏洛的名聲隨著她琴藝的提高而與日劇增,她的房間換了又換,終於換到官府開的妓院中最華麗的一間,夏姬的名字就像是一副燙了金子的招牌,聽她曲子的人要有一擲千金的豪邁。
隨著人氣漸旺,我出現的機會也越來越少了,往往到了深夜還是賓客盈門,忙碌的夏洛有時會忘了我的存在,更多的時候我是在房樑上趴著吃陳灰。
可是我並沒有怨言,就是遠遠的能望望她也就夠了,人生最美妙的事也不過如此而已,何況我是一隻鬼,什麼也不能給她,我只希望能一直凝視著她,讓她在我的目光中慢慢變老,這就夠了。
這期間老殷又過來遊說過我幾次,可是我都不為所動。
「要等到什麼時候你才會想著投胎啊?」他的長臉現出一種淒哀的神色,我的個案一直是冥府中最令人頭痛的,如果能把我圓滿解決,他倒是大功一記。
「要等到五十年以後吧!」我笑著揮了揮長袖。
「等到那個小丫頭死了嗎?」
「大概吧!」也許不是死,也許是等到夏洛真正得到了幸福我才會走。
老殷皺了皺眉,「等到那個時候,我就要卸職了,你要怎麼辦?」
「你會卸職?」我萬萬沒有想到黑無常也有辭職的時候。
「我都跑了千百年了,我也累了!」老殷弓著腰,似乎真的現出一絲老態,「我活著的時候太短了,這次想好好體會一下人生。」
說完他就走了,黑黑的背影轉瞬就融入黑夜中,我望著這個千百年來一直陪著我的老朋友,突然覺得心酸,人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可是鬼是不用吃飯的,為什麼也要適用這樣的定律?
但是回過頭來望著夏洛青青的發角,我又捨不得走了,夏洛除去我,就沒有別人真正為她好,我走了,她怎麼辦?
夏洛在昏黃的燭光下,調了調七律,輕聲唱起歌來,緩緩的,如流水般的琴音在夜色中流淌。
時間似乎就停留在這琴音中,不見草長鶯飛,不見流螢菲華,不見日月星辰,只餘這一天一地,一人一鬼。
秋涼如水,綠窗如紗,人面如花,我愣愣的站在窗外,忘了自己的存在。
然而我終究還是錯了,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事。
夏洛在我的眼中日益開心起來,笑意總是在她的嘴角蕩漾,連帶著別人也會受到傳染。
「下雪了,下雪了!」一天夏洛拍著手叫道,「揚州也會下雪?」
「揚州當然會下雪,冬天來了嗎!」
「老鬼!」夏洛穿著一件紅色的棉袍,在雪地裡被映襯得和紅梅一般,這朵紅梅朝我笑著,臉上寫滿了幸福的神色,「我可能就要離開這裡了!」
我聽了心中不僅一震,離開這裡?又要去哪裡?
她似乎看出我的心事,「有人要贖我出去,我要嫁人啦!」
「嫁人?」我喃喃道,這消息來得太突然,以至於我的心裡一片空白,比這遍地的白雪還要白一些。
「是啊,就是儼公子,他要娶我了,過一個月他就會從東京城過來了!」
我聽了掉頭就走,怎麼會這樣?那我算是什麼?
周圍的空氣開始變得濕冷,雪下得更大了,我奔跑在雪地中,這裡的景致我是這樣的熟悉,這沾著初冬新雪的每一棵樹,每一座假山都記載著我的快樂,我曾經在這個庭院中無數次的聽那春琴的聲音。
我是那樣的喜歡她,如果能讓她開心,讓我做什麼也可以,我甚至什麼也不敢祈求,只要陪在她的身邊就夠了,可是為什麼等待我的會是這樣的結局?
為什麼啊?地上是白茫茫的一片,沒有我要的答案,我抬眼望了望天空,天空是灰濛濛的未知的顏色,雪花在我的頭頂紛飛,像是精靈在舞動,空氣的濕度還在不斷的增加,漫天的大雪幾乎要淹沒了一切。
我知道,我是鬼,鬼並沒有眼淚。
所以老天替我哭了。
我在外面像是失了魂魄一般遊蕩了十幾天才回來。
回來的那天是個晚上,我飄飄蕩蕩的走進了妓院的琴房,那有著棕色地板的屋子分外的寂靜,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曾經有一群女人在這裡坐著痛哭她們的人生。
我坐在地板上,月光透過我的身體,在地上沒有留下任何影子。
我自嘲的笑了一聲,這樣的我,還想企望什麼?
正在這個時候,身後的房門被人輕輕推開了。
我轉過頭,是夏洛,執了一根白燭,臉色比手中的白燭更白,她看到我,菱形的嘴角輕顫,兩行清淚奪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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