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琴抄 作者:可愛多的粉絲 轉自天涯
我是一個逃亡者,不,準確的說我是一隻逃亡的鬼。
我也不知我死了多少年了,估計怎麼也有幾百上千年,因為鬼沒有形體,所以並沒有足夠的大腦空間去儲藏那麼多的記憶,因為這個原因,有的鬼記性極好,天地萬物都可以幫助他們回憶,而有的就差得可以,偏偏我就是後者。
好像我死的時候,正是神州大地一片混亂的年代,我那個時候也是一個翩翩的公子,老爹又是個政客,於是我被鼓勵去到處演說,那個時候叫做清談,我就談啊,談啊,正是風光無限,不亦樂乎的時候,終於談出了問題。
於是我在談笑風生中莫名奇妙的被押到了刑場,還有老爹作陪,比老爹更有名的是一個叫做潘安的人,他把他一家子都連累進去,比我們家的聲勢更為浩大。
劊子手要嶄掉我那保養得甚好的頭時,我並沒有害怕,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我很想去看看我那未曾謀面的母親,這個念頭是如此的強烈,甚至戰勝了對死亡的恐懼。
就在我的鮮血飛濺在天空的時候,我看到了母親。
彼時母親正在昏黃的房間中,抱著幼小的我在哼著歌,那歌甜美好聽,我就站在旁邊,看著她秀美的臉,長長的眼睫,我不願離去。
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死了,因此我對她並沒有記憶。如果死亡可以令我看到她,那麼死亡也是一件好事。
我就久久的望著這已經不再存在時間中的景象,渾然忘了我的靈魂已經回到了十幾年前。
就是因為我這一溜號,鬼差來抓人的時候把我漏掉了,其實也不怪他,那天死的人太多,估計冥府派了好幾輛大車來,少了我這一個乘客誰也不會在意。
這就是我的故事,一隻逃亡的鬼沒有被捉必然有其看家本領,我的特長就是可以隨意的穿梭於既往的時間中。
這聽起來不錯,可是也很無聊,我看到過無數的皇帝輪換,看到過不為人知的宮帷內幕,看得多了我也厭倦了。
不過我從來不去南北朝,我害怕看到,抱著我哼歌的我的母親。
我以後就一直胡鬧的亂闖,在嚇死了幾個心臟脆弱的人以後,冥府終於派了一個高幹來捉我,其地位大概相當於現在的公安局刑偵科的一把手。
他總是拉著一張長臉,穿著一身黑衣服,拿著一個非常沒有創意的黑色的哭喪棒。
「我是黑無常!」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這樣自我介紹。
「這是你的名字嗎?」我很好奇的問他,「你為什麼穿的這樣難看?」要知道我死的時候可正是崇尚美形的年代,我實在是忍受不住這樣糟糕的品味。
「這是職位!」他無奈的拉著他的長臉苦笑了一下,又拽了拽自己的衣服,「這是制服!」
我們就這樣認識了,由於我的腿快,他一直追不上我,我們倆就這樣一追一趕的過了幾百年,直到中國沒有了皇帝,直到人類圓了他們上天的夢,他還是沒有追上我。
我經常躲在時間的夾縫中偷笑,等待著他來捉我,因為有了他,我的生活似乎也不再寂寞。
但是我最討厭的就是去現代,現代的人太脆弱,個別的人可以看到我,清一色的大呼小叫,不然就是倒在地上口角吐沫做癲癇狀。
其實我有的時候只不過想和他們一起照照鏡子而已,至於這樣激動嗎?
要知道鏡子裡出現的東西都是假的,幹嗎這樣認真?有的還白白陪上了自己的性命。
我曾經想過從小處著手,培養一個朋友,於是我心血來潮的為一個小男孩念了三年的童話,陪他做了三年的遊戲。
這樣他長大了總不會害怕我了吧?我以為我終於找到了除了那個長著一張驢臉的黑無常之外的一個可以說話的人,可是我又錯了。
在他三歲多的時候,我看到他眼睛中對我的懼意,於是我離開了他,並且發誓再也不到現代。
就這樣,我一直在古代的,那逝去的雪月風花的時間裡穿梭。
直到有一天,我聽到了一首極好聽的歌,說這是天籟之音也不為過,它把我的靈魂,一直牽引到一棵大樹下。
要知道,我沒有實體,靈魂就是我的全部,所以我心甘情願的被那棵碧綠的大樹吸引,飄飄然的附了上去,那茂密的枝葉間停了好多的鳥,它們的羽毛五彩繽紛。
我陶醉的和它們一起坐在樹枝上,欣賞著這優美的歌聲。
它讓我想起了許多,許多的關於我那短暫一生的所有美好東西。
如果沒有這棵會唱歌的樹,我竟然都忘了原來我活著的時候也快樂過。
「這真是天籟之音啊,如此神木,莫非是令佛祖徹悟的菩提?」我聽到極處,抱著那光滑的樹幹感慨。
我一說出口,旁邊的鳥就開始唧唧喳喳的叫了起來,我聽不懂,但我知道他們在嘲笑我的低能,我這才發現大樹下面有人在乘涼。
天啊,我怎麼這麼笨,大樹怎麼會唱歌,能唱歌的自是長了如簧巧舌的人。
能唱出如此好聽的歌的人是什麼樣子的呢?
我很好奇的探下身去,可是繁茂的樹葉擋住了我的視線,我多麼想下去看看,又怕自己嚇死了唱歌的人,那以後就再也聽不到這樣的歌聲了。
我對唱歌的人有著無限的遐想,聽聲音聽不出男女,界乎於低沉與尖細的那種清脆,如果那傳說中的沒有性別的天使會唱歌,估計也就是這樣的聲音了。
但是我是個男鬼,自然一廂情願的把她想成是一個美麗的佳人。
於是我努力的,努力的往下伸著我的脖子,終於由於我的過分努力,那根細細的樹枝被我壓斷了。
我就夾著樹枝落地的風勢,「呼」的一聲掉了下來。
和我一起下來的還有幾隻來不及飛走的笨鳥,它們一落地就急忙撲稜著翅膀飛走了,臨走還不忘憤慨的在我身上留下幾坨鳥糞,算是報復。
可是這些都沒有什麼,我呆呆的坐在地上,看著我眼前的人。
愣愣的,頂著幾點白色的紀念品,生平第一次忘了時間的存在。
「哈,哈哈!」我望著地上的人乾笑了兩聲,因為在我眼前的是一個又髒又臭的小女孩,估計不到十歲大,頂著一頭亂蓬蓬的頭髮,各自為政的曲張著,像是蜘蛛的腳。
看來老天是公平的,賜予她這樣美麗的聲音的同時,剝奪了本應屬於她的一切。
「嗨!」她晶亮的黑眼睛看著我,朝我打了個招呼。
她的聲音如此的悅耳好聽,我聽了又要激動得哭了起來,而且,要知道多少年都沒有人和我打過招呼了。
「小妹妹!」我盡量小心的問她,「你的家裡人呢?你為什麼在這裡?」
她偏了一下髒兮兮的頭,「家裡人?你是指我爺爺嗎?他在這裡!」
我聽到她的回答又是一陣狂喜,看,還是古代的人見過世面,看到鬼也不會大呼小叫。
我激動之餘也沒有忘記看一眼她指的那張破草蓆,上面躺了一個乾瘦的老人,蒼蠅在他的周圍飛來飛去。
「爺爺已經好久沒有吃東西了!」女孩睜著眼睛望著我,眼裡全是祈求。
我看到她的目光,怎麼不會明白她的意思?這個女孩定不是善類,連鬼都敢利用。
當然我沒有拒絕,只好頂著鳥糞去林子裡找了幾個野果子拿回來給他們吃。
「爺爺,爺爺!」女孩推醒了躺在地上的老人,聲音充滿了喜悅,更加的好聽,「我們有吃的了!」
她的爺爺從瀕臨死亡的睡眠中醒來,睜開混濁的老眼,看著他的孫女。
「這個大哥哥給我們找了果子吃!」她指著身後的我。
老人看了一眼捧著果子,頂著鳥糞的我,突然像是受了什麼可怕的驚嚇,就像我見過的別的人一樣,瞳孔縮小,口角流沫,腿一蹬就死了。
我,我的華麗登場,嚇死了她的爺爺。
千萬不要哭啊,千萬不要哭!
我惹了禍之後,在旁邊祈禱著,我最怕女人哭了,就算是這個髒髒臭臭的小破孩我也害怕她的眼淚。
然而女孩並沒有哭,她蓋上了她爺爺的屍體,默默的吃著我給她的果子,本能最終戰勝了悲傷,這比她哭起來更讓人難過。
「你叫什麼名字?」我這個始作俑者實在是不能把她扔下來一走了之,只好心虛的問她。
「我沒有名字!」她吃著果子,開始有淚水流過滿是泥印的小臉。
我望著她的蜘蛛頭,突然想起看到過的一個童話,叫做《夏洛的網》,是一隻蜘蛛和一隻小豬的故事,那是我很喜歡的一個故事,蜘蛛最後用她的生命拯救了小豬,使它逃脫了被宰的命運。
突然心血來潮,我說;「你就叫夏洛吧!」我心中的夏洛就是她這個樣子,一隻髒髒的,可憐的小蜘蛛。
「好!」她點了一下頭,「那我就叫夏洛!」
她吃飽了東西,又哭了一會兒,我幫她把她爺爺的屍體用那張破草蓆捲了,埋了起來。
她看著我做這一切,好像已經習慣了生離死別,並沒有大哭大鬧。
等到夕陽西下的時候,我牽著夏洛的手往城市裡走去。
「我們這是去哪裡?」
「我去幫你找個好人家!」我不能帶著她,就算她唱歌再好聽,我也不能留下她在身邊,因為我是一隻鬼。
等到天完全黑的時候,我已經幫她找好了地方,那是一家教坊的門口。
我把她放在朱漆的門外,我知道,除了這裡,沒有地方能夠收留她,而憑夏洛的嗓子,她一定可以有輝煌的人生。
夏洛在黑夜中,頂著蜘蛛頭,晶亮的眼睛望著我,似乎捨不得離開。
過了不知多久,終於有人發現她站在門外,裡面出來一個滿是香粉味的女人,看了一眼夏洛,把她帶了進去。
還好,女人並沒有看到我,「夏洛,你要唱歌,你就能活下去!」我最後關照著她。
終於,門關了,夏洛一直望著我,但是大門關住了她的視線。
我慼慼的站在門口,我沒有辦法,夏洛這樣的女孩,每個年代有幾百上千不止,我只是一隻逃亡的鬼,怎麼能給她幸福?
當門裡傳來那優美的歌聲的時候,我又一次陶醉了,我站在深更重露中,久久不能離去。
但是我知道,夏洛一定可以活下去的,而且會活得很好!
我在前面已經說了,我這個鬼的記性不是很好,所以我聽完了歌又在那扇朱漆的大門前面站了半宿,確定夏洛不會被她們攆出來以後我就走了。
我又繼續我的遊歷,轉眼就將這件小事忘到了腦後,畢竟我已經存在了千百年,要記住每一件發生的事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就這樣我恍恍惚惚的又飄蕩了十年,十年間,黑無常有兩次差點抓到我,可是又都被我巧妙的躲了過去,他的一張臉,不僅長而且更黑了。
我平時的樂趣就是湊湊熱鬧,揀揀杜十娘的百寶箱,看看崔鶯鶯和張生約會,去蒲松齡的茶社聽兩個鬼故事之類的,日子過得倒也逍遙自在。
自在得以至於我已經忘了夏洛是什麼年代的人,只有她蜘蛛腳一樣蓬亂的頭,在我的腦海中還有一點影子。
當然,年代,朝代,對我來說都沒有什麼意義,對我來說,不變的,僅有一天一地,其餘的存在似乎都是虛空。
夏天的時候我喜歡待在揚州,揚州這樣的好地方,在大多數的朝代都是誘人的,有美麗的歌妓,華麗的畫舫,絲竹槳聲裡,煙波縹緲中,就是鬼也願意多待兩天。
這天揚州的夜晚依舊美麗無比,我悠閒的躺在畫舫上面聽歌妓唱歌。
她們唱什麼的都有,但是更多的都是唱一個叫做柳永的人做的詞,唱什麼「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多情自古傷離別,更哪堪?冷落清秋節!」
由於當時的風尚就是唱這種軟不拉嘰的小調,最好是正當紅的詞人寫的。
我這才知道自己這次是在宋朝,而且是北宋仁宗期間,因為此後讀過書的人都知道柳永這廝後來是如何得罪了這位皇帝老子。
我正在記憶中拚命搜刮文學常識的時候,不遠處的畫舫中響起一陣清亮的琴聲。
那琴聲一響起來,周圍的絲竹聲頓時都被壓了下來,琴聲百轉千回,絲絲入耳,往往竟在不可能之處轉了音律,到後來,簡直就是百花齊放,似乎不是一把七絃琴,倒像是七八把琴在合奏一般。
聽得我血脈憤張,我一緊張,就連周圍的空氣都熱了起來。
這是誰在彈琴?我生前除了清談和臭美,對音律還是略知一二的,我只知道這人再彈下去,我就要大大的不好了。
可是琴聲一轉,我剛剛鬆了口氣,比琴聲更好聽的歌聲就到了。
還能怎麼樣呢?我又被這歌聲吸引,滿臉淚水身不由己的飄向不遠處的一個畫舫,好像很久以前,我也曾經被誰的歌聲弄得魂不守舍過。
我四腳落地的趴在畫舫頂上,那歌聲婉轉好聽,是一個女子的聲音,高處如高山流水,低處是百轉千回,音域之廣,簡直不是人的嗓子。
我的思緒,順著那歌聲似乎又飄到我那僅有驚鴻一瞥的母親旁邊,好像她的手,正在輕撫我的頭。
我已經全然被歌聲吸引,投入到忘我的境地了,根本沒有發現,周圍的空氣都有些變冷,有人,不,有鬼正漸漸的接近。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歌聲漸漸低落,似乎唱歌的人越走越遠般,緊接著琴音也是如若游絲,終於一個起伏,達到一個高音後「錚」的一聲停了。
突然天地間一片寂靜,只有圓月松濤,我愣愣的坐在船艙頂上,不知身在何處。
過了一會兒,方回過神來,只覺得似乎剛剛去了瑤池仙境遊歷了一番。
可是一轉頭,我就嚇了一跳,身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張又黑又長的驢臉,上面兀自掛著兩行淚水,使這張臉看起來更加醜陋不堪。
正是我的老朋友黑無常。
我還沒等逃跑,黑無常就一把抓住了我。
完了,果然玩物喪志,今天為了貪圖一曲琴音,終於栽倒了他的手裡。
可是還沒等我說話,黑無常就「哇」的一聲拽著我的袖子大哭起來,「我,我想到了我活著的時候了!」
「你還有活著的時候?我以為鬼差是地府出生的!」
黑無常抬起頭,用滿是淚水的眼睛看了我一眼,「我活著的時候叫殷曹升,那個時候雖然痛苦倒也自由!」
「殷曹升?」我念了一下他的名字,真是人如其名,估計他在陽間也沒有享幾天福,就早早跑去陰曹報道去了,不然怎麼弄了個黑無常當?
「這唱歌的人是誰?我一定要看看!」黑無常說著抹乾眼淚,透過倉頂的縫隙在拚命往裡看。
我自然也按捺不住好奇,和他一起努力的伸著脖子,我們只看到一堆文人狎客坐在地板上,也是滿臉淚水,神遊四方,真是醜態各異。
可是我們的角度就是看不到唱歌的人,我和黑無常第一次同心協力,拚命的抻著脖子,終於可以看到一絲綠色的衣角。
還沒等我們看清,在共力的作用下,脆弱的倉頂終於被我們壓破了。
於是我和黑無常帶著幾塊木板,夾著風勢就掉到了艙內。
我趴在地板上,黑無常趴在我的身上,木板砸在我們身上。
我們甫一落地,一齊抬頭,頭上有一雙黑亮的眼睛正在好奇的看著我們,是個十幾歲的少女,她嘴角輕揚,似乎看到了極為好玩的事情。
完了,完了,我和黑無常第一次心意相通,同時在心中哀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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