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建成的高雄捷運濕漉漉的,好像他走到那就把台北的天氣帶著走一樣。這一場雨籠罩著台灣的南北,把原本平靜的心情也攪得有些亂了。
不自覺的拿出台北的攸遊卡,靠近了高捷的柵門刷了一下,嗶的一聲門不開,提醒他人不在台北了,到售票口重新買了一枚代幣才又進了閘門。
今天到高雄只是為了探望住院的祖母,也差不多到了這個年紀,先是外公、接著外婆,而奶奶的健康狀況也漸漸的不穩定了。
中午一行人走進一般病房,其他的病床上躺著行動不便,身形枯縞的老人們。祖母躺在最裡面的病床上,他的父親走了過去輕輕將她喚醒,祖母睜開眼看到了大家。
因為插著鼻管,吊著點滴,虛弱的祖母只是張著嘴發不出聲音來。他其實有些心酸,但仍要笑著安慰,病人並不會想看到對方哭喪著臉吧。
那是白天的事了。
在親戚家吃過晚餐後,他急忙的在雨中趕著要搭高鐵上台北。
從捷運坐了兩站到了高鐵左營站,看一看時間離七點半直達台北的車還有二十分鐘。一股腦衝進售票大廳,還是買對號座吧,他想,於是往櫃臺快步走過去。快快快,一邊走一邊看著前方櫃臺的人潮,然後一個穿白T-shirt,黑長褲的女孩從右側過來,快走過了他的身邊。
他看了那直短髮的女孩幾眼,腦子空白了,對方也停下腳步盯著他。他有一瞬間的猶豫不想喊出她的名字,有一瞬間的猶豫想要繼續往前走,可是還是反射的笑著叫了她。
「妳怎麼會在這兒?」這個台北的女孩站在南部的鐵路大廳做啥?
「我來員工旅遊啊,我們去墾丁玩了回來。」她依舊是那樣燦爛的笑容說。
手比了比脖子上掛的那朵黃花。「你看,我們去夏都飯店住的花。」
他看了看問,這是真的嗎?當然不是啊,她用頑皮的眼神回看他。
她的圓臉有些胖了,長髮也剪成清湯掛麵似的短髮,記得她有八百度的近視吧,今天她戴著黑色粗框眼睛,卻掩蓋不了底下那雙大眼睛的光彩,他曾經回憶過千百次的那雙眼。
「妳們剛回來?」
「是啊。」
「妳是坐哪一班的車?」
她把票遞給了他看,他默記了車廂號碼跟座位。
聊了好幾句,她說:「你不是要買票嗎?趕快去吧。」
「對,我先去買票了,Byebye。」
「Byebye」
櫃臺前的人潮不少,他算計著能不能買到跟她同一班車的票,可排隊的人龍移動的並不快。
還有十五分鐘。他看了看錶,又看了看牆上LED燈的班次表。
應該可以買到同一班的車票吧,但我應該去找她嗎?他掙扎著。
人龍漸漸的縮短了,售票的小姐告訴他「我們的座位號碼是電腦選擇的,所以不能指定位置喔。」但他仍買了同一列車的車票。
趕上了列車,令他更緊張了。該不該找她?還是就這樣回台北?他推開高鐵狹小洗手間的門,讓自己在裡頭冷靜下來。鏡子裡的自己因為雨和兩天南北的奔波憔悴了,可是還不至於太糟吧,把水潑在泛紅臉上的他這樣想。
一年前認識了她,那時候兩個人還在同一家公司裡。相處的時間並不長,但已經夠讓他回憶了,對方並不在乎曾經讓他多麼快樂或是痛苦,一派年輕女孩兒的灑脫。這樣的女子就算過了三十歲還是會這樣,我行我素的,對感情沒有特別的執著,只享受當下的快樂。他和她是兩個世界的人。
偏巧,正好是一年後,這兩個世界的人又撞在了一塊兒,以雨天裡車站相會的老套戲劇模式。
這一年裡,也不是那樣的船過水無痕,這男子只是忍耐住了而已。現在這裝滿的瓦罐似乎裂了一道縫,滲出了水來。
他整頓了自己,走出洗手間,慢慢的穿過一節幾乎是空的車廂,又往前走,按了車廂之間那寫著「開」的大按鍵。
人聲喧嘩著,和前一個車廂的空盪冷靜迥然不同。怎麼人都擠在這節車廂裡沸騰?
13A,是靠窗邊吧?他的視線向左邊搜尋著。7、8、9、10,在那,是她的新髮型,看著窗外的她。
「小姐,對不起,我想跟我的朋友坐,可以和妳換位置嗎?」他對坐在13B的女乘客說出心裡已經準備好的台詞。幸好她旁邊只坐了一個人,他覺得幸運。
13B的陌生女乘客驚訝的抬頭望著他,帶些懷疑的眼光。
你怎麼來了,坐在13A的女子再度用訝異的眼光看著他,然後笑了起來開口對13B的乘客說:「喔,他是我的朋友,我們認識。」
這時那男子才發現周圍的乘客都在盯著他,原來這節車廂裡一半的乘客都是那女子新公司的同事。
啊?她剛在大廳不是說今天是她們的員工旅遊嗎?那她身邊的人原來也是她的同事。
這單身男子闖入一個團體的突兀舉動,引起了所有人的注目,他也覺得有些糗,但是將錯就錯,她的同事依舊很友善的把座位讓給了他。
然後,這兩人又重聚了。
她的皮膚還是一樣的小麥色,南國的陽光在她身上閃耀著;而他的臉,卻是久經日光燈照射的慘白,更別說那白晰的透出靜脈的小腿肚了。
他看到她咧嘴的笑,一樣的放肆。兩顆虎牙一樣的先聲奪人。從墾丁回來的她還穿著去年約會時的海灘鞋。
她怎會不知道他過來的意思,可是她以前不在乎,現在也是。所以她用那張對誰都不吝嗇的笑臉重新與他打了一次招呼。
他的心跳因為這笑容緊了一下。
不用敘舊了,兩個成年人只聊眼前的事。沒聊幾句,她後座的女同事忽然就拿著數位相機過來,秀著她們在飯店裡嬉鬧起鬨拍下的親吻畫面,似乎是刻意要讓那男子看。女子大聲笑著說,別寄給大家!男子夾在她同事們的笑鬧聲中有點不知所措,只好尷尬的在旁邊看著。
一陣胡鬧結束,又回到兩個人的談話中。
又過了幾站,忽然有一對中年女子到了他們位置邊要求對號,於是兩人換到了前面沒人的位置去聊了。
她看著他的數位相機裡剛拍不久的照片,聽他聊最近發生的事。她說,自己的新相機竟然一下就壞了,鏡頭就那樣停著縮不回去。他還認真的和她討論是不是因為雨天進了水氣的緣故。
不知道是晚餐喝的茶咖啡因太強,還是這兩天累了,男子一直沒辦法放鬆下來面對這突然的相逢,僵硬反映在他的臉上。若不是又聽到她特殊的低沈嗓音,他真會覺得這只是自己在回憶過去。
今晚能不能睡得著?
他習慣性的皺起眉,看著對每個人都是那樣開懷笑的她。為什麼平常總想不起她的臉,但是只需要一秒鐘,所有的所有都湧上心頭。
他也是一個可以胡鬧的人,偏偏遇到在乎的人時就怎麼也灑脫不了,認真到想殺了自己。就是這樣,所以總是那麼快就結束了,繃緊的魚線釣不起真正的大魚。
一下子,話題好像都要用盡了,女子看來是累了,打了個大呵欠。這時候,又到了一站,新的乘客又來趕他們走。
兩人起了身,女子說,你也回自己的座位吧。
於是男子無可奈何的往回走,邊對她說「再聯絡吧」。
她隨興的說了聲好,byebye囉。
他想起每次約會完,女子總是那樣隨便打發的態度。
再聯絡也是不再聯絡。
回頭走回前一節車廂,好像半截車廂裡的人又在好奇盯著他這個不速之客看了,無所謂,反正自己不會再看到這些人了,包括她。
重新走回自己該待的車廂。他真想馬上下車了。回到台北好好洗個熱水澡吧,這一整天也夠受了。
但手錶上的指針跟他說,還要和身旁這位壯碩的中年男子一起坐個一小時。
她,還在隔壁車廂裡呢。
MP3沒電了,書也看不下去,瞇著眼假寐,咖啡因又把他喚醒。
高鐵300公里的時速沒能快到讓他擺脫回憶。
沒問她是不是有男友了,也沒問她曾經拒絕的理由。他也不想問了,這個安排不是要讓自己走回頭,這個安排是給他機會好好告別的。
他曾經告訴過她,想跟她一起到處去旅行。
今天這樣,算不算?
走出了高鐵的車站,夜晚的廣場上竟聽到不遠處煙火的砲聲,好熟悉的場景,今年總統大選完,從家裡回台北,一切塵埃落定的時候,他也聽到與這相同的慶祝砲聲。
砰、砰、砰,煙花四射。
路面是乾的,高雄的雨下到台北停了。
來慶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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