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很不喜歡這種場面。
斜對面的那個女孩正襟危坐,腰桿挺得直直的,她的長髮過了肩,是長臉吧?沒戴眼鏡,輪廓有一點馬來西亞華人的深邃味道,看起來二十六七歲,標準的身材,大概接近一百六十公分吧,白皮膚,極度文靜的臉孔。
她的母親有些拘謹地坐在她身旁,是位年輕的婦人,看來也只有五十多歲,臉蛋體型如一般中年婦女微胖,也是長髮,但用卷子燙過了。
我正坐在一棟豪宅的客廳裡,黑色金屬大門,大理石地磚,四五米高的天花板,俐落的空間線條,隱藏式的衛浴門板。外勞在廚房裡張羅著茶水點心。
外頭天空微陰,飄著迷濛的細雨,和我的心情一樣,有些悶。又因為天涼覺得四肢緊繃著。
尤其是在我的爸媽、叔公姑婆、乾姐,還有那四五個與這件事完全不相干,只是在等我父親幫我張羅完這件事後,等著參加下午的素食博覽會活動的師兄師姐們,都坐在那張穩重氣派的四方桌旁的時候,空氣真是凝重。
緞布沙發明明就這麼柔軟舒適,怎麼偏就好像坐在石頭上讓人屁股發疼。
還要我拿切好的西瓜給那女孩吃,這是哪一齣民國五零年代的瓊瑤劇?
她沒有穿旗袍,我也明明穿著雅痞的紅黑色細直紋襯衫跟深藍牛仔褲,為什麼總覺得身上穿著長袍馬掛來著,這種感覺是那麼的復古,那麼的懷舊。
這個時代感完全跟我格格不入。
女方已等了我們應該有一個小時了,我實在感到有些抱歉。
誰叫這天時、地利、人和,沒一項齊的,男方這邊兩隊人馬,三個地方,一大早的就要先會合,一路趕趕趕,好不容易才找到叔公郊區的豪宅。女方偏又只能排這大清早會面,說是母親節另有行程了,只剩這空檔。
父親大人又急著要辦成這件事,匆匆忙忙的趁著北上辦其他事的機會,順道叫我赴這一趟約,還搞得這麼大的陣仗,真是折煞我也。
但我幾時說我要相親了啊?
我只不過是一個禮拜前在台中吃朋友的喜酒後,回家跟父親閒聊提到,台北的女孩太會跑了,我追不上,不如報名婚友社,來個密集短打,看看能不能強迫取分。我已經受夠了再去猜那些女孩投的變化球了,我身老矣,玩不起幾場遊戲了。
父親便說他曾和北部的姑婆聊到我的事,姑婆說是可幫我留意介紹。父親問我要不要趁此機會認識認識,我一時不察,沒體會到認識認識,這兩個字可真是寓意深遠啊。
才弄得我現在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被一群長輩關愛的眼神監視著,又沒機會開口說話。那女孩更是窘迫了,連看我一眼都沒辦法抬頭。畢竟她身邊熟識的只有母親大人一位,我身旁的搖滾區雖然也擠滿人,至少還是些親友團。
七十開外的叔公自顧自地在那說起話來,父親啊、長輩啊,也不知在說些甚麼場面話,像背景噪音一樣,完全進不了我的耳裡。場面並沒有因為那種試圖緩頰但其實讓場子更冷的應酬話而緩和一些,桌上切好的紅西瓜這麼甜,我卻只插了兩塊,還不算他們提醒兼命令我插給那女孩吃的那一塊,要是換做平日在家,我早就掃完一整盤了。
不知道是演給誰看,好像介紹人盡全力的說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被介紹的雙方也不好意思說出自己的意見,只能配合著笑說,就看年輕人自己的意思啦。
看我的意思嗎?還是看她的意思?我看我們兩個一句話都還沒說著,誰知道對方心裡的意思是不是就是那個意思。
她們明明趕時間赴另一場宴,又不好意思馬上離開。我們這兩個當事人沒機會開口,也就晾在一旁,聽著長輩們互相用話語來表達自己的盡心盡力安排。
不知是半小時還是一小時,完全不重要。女方真是不得不走了,父親母親還推了我一把,叫我去送人。敝人在下我,孤家寡人習慣了,實在沒辦法對剛見面的人就這樣十八相送的客套,但籠罩在巨大的壓力下,也只能把這套戲給做完。
就兩家人客客氣氣的都撐著傘,走出豪宅的庭園,走過別墅區的小徑,到了警衛室門口,最後互道了一句珍重再見,拿出手帕拭了拭淚,今生緣盡於此。
真是這樣那就算了。等到女方走了以後,叔公又在客廳整整念了一小時的夫妻相處之道,以及父子君臣之義,兄友弟恭,晨昏定省.....念得沒吃早餐的我,頭暈目眩,只能虛心領受。
然後,我以為終於可以跟父母親驅車回台北吃飯休息一下,結果,叔公姑婆說難得我們來這一趟,必要請我們吃飯,於是又打電話叫了叔叔嬸嬸來作陪。
接著的兩小時,又是父子恩、夫婦從、兄則友、弟則恭、長幼序、友與朋、君則敬、臣則忠......
怎麼又倒帶了啊?
後續呢?
第二天一大早,我還在夢中,父親就打電話來把我叫醒,說是女方昨天沒留手機跟家裡的號碼,要我趕緊抄下來,並且告訴我,對方家長昨天見過面後,也同意我們可以交往。
見鬼了,我和那女孩話都還沒說到,大家就談好準備下聘了是吧。
那天結束後,連作陪的乾姐也說好大的場面,好大的壓力~
而且後來我才知道那天母親差點要準備紅包的,但怕太老套所以才只有買了水果當見面禮而已。原來送水果就不老套了?
勞駕了德高望重的親戚,陷入進退兩難的局面,只因為我不小心說了可以認識認識這句話,我真的不知道「認識」這兩個字是這麼樣的沈重啊。
到底,相親那兩個字是誰說出來的?
還是自己安排輕鬆點。
婚友社,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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