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憑著英文還有些程度，得以上網去瀏覽一些國外的英語網站。像是 ＣＮＮ 啊、美國公共電視台啦這一類的。只要手指不費勁輕輕摁一摁，就可免費收看啦。這日他正隨便亂逛，瞎撞上一個知名的美國電視新聞雜誌節目。由於內容實在驚人，一開始便欲罷不能，不知看了幾個小時。待電鈴響起，他竟還不曾察覺。直到有人咚咚拍門，這才驚跳起來！
原來是不久前一起教在職訓練的同事阿曾。
阿曾說：不是講好了嗎？你忘啦？我要帶你去吃人肉包子！
他一嚇。什麼 …… 包子？
對啊。阿曾立刻神祕兮兮壓低了聲音說：現在還不是很多人知道。我也只吃過一次。哎，真是人間美味欸。聽說用的絞餡都是幼齒肉哩。不吃絕對會後悔，走走走。
不容他爭辯，阿曾三兩下把他撮出門去。到了樓下，扔給他一頂安全帽，他便鴨子上架地跨上摩托車後座。引擎發出幾聲狠狠的鳴響，噗噗噗噗一路揚長而去。
鋪子的地點果然隱密，藏在一條冷僻巷子的底邊，不僅沒掛牌，而且外表看上去完全是普通住宅的模樣。不知道的人怎麼也不可能尋到。未料，生意卻是鼎盛。他們拿了號碼牌之後出去逛了兩圈，約莫等了四十來分鐘，才好不容易盼到一張小桌。
進了食堂，一股濃腴的肉香撲面而至。他深吸入肺，這股肉香在他有生之年還不曾聞過，立刻如同麻醉般地被征服了。四周的食客全忙著吃喝，不停進攻一盤盤白胖熟美的包子。但隱隱之中，卻感覺眾人有點放不開似的，像是壓抑著一股聯合作案的緊張，以及某種不可言說的興奮。
他和阿曾自是不敢多言，跟一個留著落腮鬍、形似山賊樣的跑堂，叫了兩籠包子，外加一碗黃瓜片清燉肉湯，一盤肉絲拉皮，一碟薄切肴肉。一瓶高粱。
他遂低聲問阿曾：這些肉都 ……
阿曾輕輕點頭，嘴角向上一勾，微微一笑。
他又被一陣驚悚擊倒，眼光戰慄，屁股在椅子上不安地挪移。心想現在要逃跑絕對都還來得及。
阿曾的手橫過桌面，輕摁一下他的手肘。說：既來之，則安之吧。
他們的菜陸續上來。兩籠冒著白氣剛蒸透的包子不住地發出垂涎欲滴的香味，這個誘惑實在太大。他忍不住，率先夾了一只既白又肥熱騰騰的包子，一口咬下去。喔，ＱＱ 的麵皮，鮮美的油汁，肥腴鮮嫩的細肉餡兒和著蔥薑細末，喔 …… 竟是如此的美味，實在是想不到哇！
他遂大膽拋開心底的恐懼和顧忌，放手吃喝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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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頭痛欲裂的宿醉後醒來，他完全記不清昨夜到底發生了什麼。還好服用兩粒止痛藥後，才感覺意識回復了些。也就在這一刻，他隱隱似乎憶起一件荒唐可怕的事來。
爬到電腦桌前，屏幕仍舊停留在昨天瀏覽的頁面上。滑鼠移動之間，他再次溫習了昨天看過的內容。那是美國 20/20 新聞雜誌的報導，介紹一個來自中國的人體秀，展出十幾具經化學處理過的死人身體。
他睜大眼睛，屏幕的攝影鏡頭帶到一個個肉色鮮紅、被剝去大部分皮膚的屍體。有些人的臉面仍舊完好保留，蒼白的皮下沒有任何脂肪，顯得猶若骷髏，但臉面神經組織卻如植物細根纖維般由皮層底部叢生而出。他們的肌肉束與骨骼神經在柱燈強光下纖毫畢露。有的抱個足球，有的作投籃狀，還有兩人對坐下棋，更有懷著胎兒的女人（包括那蜷曲子宮裡的胎兒也一併在展出之列）。他們雖被半剝去了皮，但肌肉神經內臟都還完好的保留下來，簡直猶若精細的解剖學標本。而最讓他震驚的莫過於──這些真實的死人身體，看起來竟都跟自己是一模一樣的華人！
這個秀已在美國好些個大城市展出，每張門票索價二十五美元。這些死者已為展覽賺進上千萬美元的收入了。幾個辦展覽的主要人士，在訪談中說：「在 Dr.Gunther Von Hagens 博士發明了這項了不起的特殊處理過程後，人體經過醃泡，皮膚肌肉組織可以完全的塑膠化，就像塑膠一樣了！」
另一個人更驕傲地說：「這個展覽，既是科學，也是藝術！」
一對來觀看展覽的夫婦，在鏡頭前接受採訪：「我們本來還覺得可能，呃 …… 可怕或噁心。結果沒想到來看了之後，真的是覺得好棒！」
另一個觀眾講得更乾脆：「你問我意見，我嘛，認為：人死了後就跟肉沒分別了嘛。」
至於這些來自中國的人體，很大一部分是死刑犯。20/20 節目的記者追蹤到大連，找到他們的第一站。也訪談了一個過去運送屍體的工作人員。他並提供了幾張照片：兩個穿白袍的人正拿塑膠水管澆洗地上躺著的兩具屍體。看來屍體剛被處決不久，雙手反剪被死死綁住，頭部幾乎整個不見了。另一張照片是工作人員在解屍體的衣服。另有幾張由針孔攝影機偷拍下來、工作室中處理屍首的照片。
看到這裡，他突然感到一陣不適。立刻衝進廁所，將胃裡的所有物一吐盡淨。直待喝過一杯熱咖啡後，才稍稍感覺回復了人形。
這時，阿曾掛電話來：怎麼樣？醒了沒啊？
唔 …… 醒了醒了。
你昨天好像有點不對勁喔。
我有怎樣嗎？他不好意思地說：都不記得哩。
不記得了喲？我們去那家羊肉包子店啊。你到了後來拚命灌酒。
啊，有嗎？哦 …… 原來是羊肉包子店喔。
對啊，你太緊張了啦。他們雖沒掛牌，但執照已有申請，只是還沒發下來而已。
喔，我是這樣想啦，對像我們這種深度倚賴電腦的人來說喔，經常沒日沒夜在網際網路上亂逛，會感覺整個地球就在自己觸手可及的地方。有時候真的會擾亂正常的日夜、時間和距離感；甚至還會失掉分辨真假的能力；或者，更糟糕的是產生一種錯亂的幻象。
什麼幻想？阿曾對他這番頗為抽象的談話，聽得一頭霧水。
沒事沒事，再說啦。
他把電話掛斷。同時把電腦關掉。他感覺需要出去一下，覺得若繼續在這屋裡待下去，難保不會自殺。
後記：文中所述及的人體展覽，讀者可上 Google 查詢，只要鍵入 Body exhibit from China 就會有許多資訊出來，可選擇《紐約時報》或《華盛頓時報》閱讀。
【聯合報╱裴在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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