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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嬤所知道的世界很小，她到過最遠的地方是台南市。
甚至連平日到鄰村市場買菜的工作，也都是由阿公騎著腳踏車去執行。
我的阿嬤，幾乎沒有離開過這處小小的偏遠村落。
高中那年，有次我興沖沖的帶她到台南市遠東百貨公司玩，她竟被電梯嚇壞了，死命的堅持著不敢踏上一步。
還有次她看電視午間播放的美國影集，發現劇中那些金髮碧眼的外國人會說閩南語，竟天真詫異的直呼這些阿凸仔好厲害，能把我們的話學的那麼好。
阿嬤也搞不清楚卡通影集裏，那些紙片作的人物掉到水坑或遇到火災時，怎麼都不會糊爛或燒焦。
家用的冰箱電視收音機，對她而言就是最厲害的神奇了。
我的阿嬤，什麼都不懂。
什麼都不懂的阿嬤，其實也有很聰明博學的時候。
她會告訴我那些長在牆邊、田埂上的野生雜花雜草是叫什麼名字。
恰查某、豬母乳、鵝仔菜……，她教我認識這些植物，也教我該怎麼利用它們煮青草茶或當配飯菜。
阿嬤知道什麼時候該播種什麼作物，阿嬤知道醃製食物的方法。
阿嬤會釀酒。阿嬤會炊粿、包粽子、蒸蛋糕。阿嬤會養豬。阿嬤會笑笑的什麼都不說，就只是愛我。
阿嬤愛我，我也愛這樣的阿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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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逗阿嬤開心。
和阿公阿嬤一起泡茶聊天的時候，我就故意問阿公告訴我關於從前他們戀愛的故事。
媽媽總說阿公的性格嚴厲又兇悍，她和阿姨舅舅們小時候都不敢和他接近講話。
可是我認識阿公的時候，阿公已經是慈祥的阿公了。
即使如此，我還是很想知道那麼兇巴巴的男生，當年是怎麼和容易害羞又溫柔的阿嬤認識結婚的。
阿公說，那時他在田裡工作，看見年輕阿嬤是那麼勤勞又美麗，就忍不住動心想找機會要和她說話。可是啊，田裡工作的人多，鄉下人純情嘛，所以他改用唱歌傳情的方式。阿嬤聽到阿公的歌聲，也用唱歌回應，然後一對佳偶就此認識了。
我說，那你們是自由戀愛囉，好浪漫喔！
阿嬤在旁聽著，開心的笑。
阿嬤反駁說，嘸啦，是媒人介紹的，沒相親就結婚了。
阿公騙我。
可是我知道阿嬤喜歡聽阿公編造的這段往事。
在阿公的故事裡，彷若她倆曾經錯過的那段愛戀就重新上演一遍。
阿嬤的愛情，是簡單平凡的攜子之手，與子白首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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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阿嬤之間淡淡的愛著。所有的內外孫中，我知道她最疼愛我。
疼愛，是沒有原因的。若有，那也只能歸究於緣分。
我和阿嬤應該是很有緣份的。
除了五官之外，我的身材體型都很像她。
（我的媽媽身材像纖細瘦小的阿公，偏我遺傳到的是阿嬤的粗勇骨骼。）
阿嬤疼我，可能是因為我有某個部分很像她。
當阿嬤開始接近八十歲的那些年，老年失智症的病徵開始在她身上顯現。
阿嬤記錯她的兒子、女兒。
阿嬤說錯來訪者的姓名。
阿嬤忘記剛剛吃過了飯。
後來，阿嬤只是整天在床上躺著。
睜眼望著改建後沒有天窗的屋頂。
我最後一次去探望阿嬤的時候，她認錯了媽媽，可是沒叫錯我的名字。
我們讓阿嬤起身在床邊坐著，要求她不可以整天懶懶的躺著，希望她能偶爾也下床走走。
阿嬤聽了只是笑著，不說話。
阿嬤看著我，我發現她的眼睛裡有股濃濃的哀傷。
我不明白已經忘記很多事情的阿嬤，為什麼還會有那樣的憂愁。
和阿嬤東聊西扯，閒搭的亂扯。
突然阿嬤想起我嫁人了，問我，妳頭家怎麼沒來？
我故意裝傻說頭家是誰？還問說記不記得孫女婿的名字啊？
阿嬤說記不得了，但是頭家就是頭家，叫我要聽話。
頭家，還在台北忙著工作賺錢呢。
我告訴阿嬤，說我最近又變胖。
我說，看的出來嗎？哈哈，看不出來對不對？因為我穿衣服把肚子藏的好。
告訴阿嬤說我懷孕的消息，可是她好像沒聽懂。
我說，等我下次放假再回來看妳時，妳看見我的超級大肚子就知道了。
二個月後......
阿嬤，沒等我。
阿嬤，在睡夢中過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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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嬤出殯的時候我沒去送她，理由是南北奔波路途遙遠太累了。
那時，我懷孕約五個月。
婆婆說懷孕的人最好不要參加喪事。
我不是孝順的媳婦，但是個順從的媳婦。
處在摸索適應著該與婆婆有良好互動的那時候，我對婆婆惟令是從。
另方面，那時的我也還沒學會面對生死說再見。
婆婆使下的眼色，成為我說服自己拒絕面對的擋箭牌。
沒有好好和阿嬤說再見的那份抱歉，一直在心裡。
潛藏，許久。
後來，將近一整年的時間，我都覺得對阿嬤很虧欠。
我沒辦法對阿嬤說出我的這份抱歉。
我不知道疼我的阿嬤是不是可以原諒我。
我對阿嬤的歉意就這樣悄悄的放在心裡，等著它被時間慢慢消化。
直到，有天夜裡。
我突然夢見阿嬤。
那是阿嬤第一次 ，也是惟一一次清楚的出現在我夢中。
夢中，我清楚的知道那只是個夢，但我還是很認真問阿嬤說怎麼知道路過來。
我說，台北很遠耶，而且阿嬤不識字沒出過門，怎麼能找到我？
阿嬤說，想來看看妳，然後就過來啦。
我和阿嬤如往常她生病前一樣的嬉鬧著。
突然，我才想起一直忘了說的那份抱歉。
我問阿嬤說，出殯時沒去看妳，有沒有怪我。
阿嬤笑笑的說，憨孫。
阿嬤說，沒關係，妳來看我和我來看妳都是一樣的啊。
都是一樣的。
阿嬤離開我的夢之後，我開始不再那麼難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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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文至此，想起來昨晚和媽媽電話中聊天，媽媽提到明天(1/20)是阿嬤作忌的日子，她會和小舅一起去拜拜。
呵～原來，此刻我對阿嬤的想念是其來有因的。
阿嬤一定也正在想我。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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