鯉魚、水池、小庭院,怎麼也攔不住我想走的決定。匆匆走出大門,微風、星
光襲來,讓我的毛孔舒服了許多。卻還是忍不住回頭問了一句。
”黃先生你是學什麼的啊?”喔,我在美國主修物理,回國後打算開一家光電材料的公司。”早就已經知道的答案,但是還是想親口問一下。
我頭也不回,直朝著宿舍奔去。
”有妳的信喔,純純。”我小心翼翼的把信遞給了她,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謝謝你,是表哥寄來的耶。”純純興奮的搶過了信,一臉高興的把信封細看了一遍。
”咦?怎麼是打字的。”
”啊,打字喔,最近電腦越來越普及了啊,我們現在也都改用電腦打信了。”我邊說邊吞口水,好想連整顆心臟也一起吞進去,不知道還有沒有什麼地方不
對勁的,現在我能做的只是用眼角偷偷看她。
純純大略看了一遍之後,緩緩的把信放到棉被上面。
”他信裡說些什麼?”我力作鎮定的問。
”他說他最近剛回國很忙,可能一段時間不能來看我。”
”這是人之常情啊,他好不容易留學回來了,一定有好多事業等著他去吧。”
”說的也對,可是總不會連來看我一次的時間也沒有吧。”
”喔,也許、也許……”,腦筋以平常三倍的速度催動著,這可是我之前沒預想到的問題。
”也許他覺得應該全心權意的把精神放在工作上。”我好像剛替自己的謀殺罪寫好了一套完美的供詞一樣,暗自吐了一口氣。
不過,我擠破腦想出來的理由好像很難讓她相信,純純獨自轉頭看著窗外,無
神的發了一下呆。
”他還說了些什麼?”我輕咳了一聲,企圖打破這死寂。
”嗯,沒什麼,問我有沒有長高還是變胖,還叫我趕快交個男朋友。”
”哈、哈,看來他還是很關心妳的麻。”看著純純不為所動的臉神,我覺得我笑得比半夜來我家送紅包的鄰長還虛偽。
”如果、如果…..我是說如果喔。”
她好像被我突來的窘態嚇了一跳,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我看。
我好像走到了人生最艱難的三叉路口上,不知道該挑哪一條路走,也許這時候
講了不該說的話,就會讓自己墮入永遠無法後悔的絕境。
空氣在我的四周無情的凝結,讓我從腳底冷到了手心,再冷到了嘴唇。
說出來,就是一條不歸路了,也許是一條比荊棘更艱苦的路,不知道純純會替自己安排怎樣的結局。可是壓在心底不說,又不知到能藏多久,好像背負著一個謊言在過活,一個對純純虛偽的自己,我不能一直扮演這樣的自己,他讓我像一個罪人般的站在純純面前,一點一滴的殘害她、欺騙她,我必須掙脫出來,盡一切努力掙脫出來。
”你怎麼不說話了?”
”啊,喔、我的意思是說….”腦筋一片空白,找不到最好的開場詞。
”沒什麼啦,只是問妳最近身體有沒有不舒服。”
”沒有啊,我很好啊,妳不要擔心了。”
收音機這時傳來柯以敏的愛我,純純轉過身去把聲音調大,靜靜的聽著。
我軟軟的跌在椅子上,遠處幾點燈火閃了進來,一明一滅。台北的夜,好孤單
啊。
這一天晚上,沒有烏雲,我在宿舍接到了一通醫院來的緊急電話,整顆心被炸
了開來。
匆匆換了一條長褲,到了騎上摩托車時,才發現自己還穿著脫鞋。我還是舊把車牽了出來,騎他上了大路。
從來沒有覺得校園這麼安靜過,連樹葉的聲音都聽不見。騎過了崗哨,台北的車車龍映入眼簾,像千百隻蟲一樣的爬著,就是聽不到聲音,整個城市好像掉進黑洞一樣,煙霧、黑夜到處籠罩著,卻讓光線不停的扭曲,遠方紅綠燈擴散成車輪那麼大,車燈散成了一條線,像千百條光絲在空中攀爬著。我在一個紅燈前停了下來,台北依然沒有聲音。
低頭冥思了一下,我試著去拾起一點思緒,但是卻什麼也不能想,周遭的世界
好像陷入了一個空洞,有點清朗,卻又廣大無邊、空無一物。眼前的行道樹連
成了一排,無邊際的走著,好像要走到世界的另一端,讓今天的馬路看起來特
別長。我不知覺的跟著車陣啟動了車,眼旁的景色又開始晃動。
不知道騎了多久才到了醫院,但它看起來卻如此陌生。
一口氣來到了七樓,從來沒想過這一段路會這麼難走,好像頂了一塊石頭爬了
七層樓一樣。我站在病房前面,耳朵嗡嗡的響。
推開房門進去,一切景物依舊,一床棉被鋪的整整齊齊,桌子上的書也沒有變
亂,窗簾隨風輕飄著,倒是浴室那裡多了一攤血跡,鮮紅的刺眼,兩條掌印像
要撕裂地板一樣深深的印在地上,這是她最最後遺留下來痛苦的痕跡了。我
不忍再看,整個房間已經氾成了一片紅色。
我倒退了幾步,讓進出的護士和警察得以通過,警察忙著拍照、處理現場,地
板上迅速的多了幾道白色的圈圈。門口兩個老人相擁著哭泣,一個二十幾歲的
年輕人試圖安慰他們。我突然不知道自己該站在哪裡,只好靠著牆壁吞淚。
門口的哭聲大了起來,那個年老的婦人像禁不起打擊一般,瘋狂的嘶喊著,一
邊責罵自己,一邊責罵純純為什麼做傻事。我看見警察用塑膠袋包著一把水果
刀走了出來,哭聲尖銳到了極點。
我無意識的看了看四周,書櫃、窗簾,怎麼都不像剛才的景物了。窗簾被一層
水珠凝住了,喀拉喀拉的飄不動。桌上放了三封遺書,上面用一塊喜餅壓著
,其中一封赫然是我的名字。我無力的拿起喜餅,取走信封。
”想不到他會割腕,阿仁,你先出去吧,我要清理場地。”
阿霞是照顧純純的護士,她在我耳邊輕輕的說。
我拿著遺書,悄悄的退出了房間,對於那一群難過的親戚,一點也沒有想過去
打招呼的慾望。獨自走出了醫院,今晚,不知道該往哪裡去。
阿仁:
你看到這封信,一定很想罵我吧,我知道這麼做是錯的,但是我還是忍不住要
這麼做。
昨天下午,嬸嬸來醫院看我,帶了表哥的喜餅和帖子來,她整個下午都好開心
,一直拉著我說表哥的未婚妻多麼賢慧,會做飯、會彈琴,對表哥多麼的溫柔。
又說他們在美國相遇的故事,多麼的恩愛。我好難受啊,我整個下午都要一直
裝出一個笑臉來,好想哭,好想大哭大鬧把嬸嬸趕出去,可是我把眼淚都吞進
去了。
我是很討厭病房的,好燻的藥味,一間窄窄的鳥籠。但是我注定了離不開它
,好幾次發病的時候,痛的我像被千把刀在割一樣,只能靠止痛劑來麻醉自己
,我懷疑自己還是不是個人,如果可以的話,好想把自己挖空,再重新填東西
進去。
也許你不相信,有的時候我痛的在床翻滾的時候,我會看到窗戶的外面,很遠
的地方,一直看到美國,我看到表哥也在看我,就像他從小哄我一樣,也許我
是靠這個活下去的。
電視上很多快要死掉的人總會希望能作很多事,要環遊世界、要吃遍所有的美
食,但是我並不這麼想,如果我可以用我剩下的生命去作一件事的話,我只想
要有一間小木屋,和我的表哥就夠了。
原來寫遺書是這麼難過的事,不知不覺就把所有的心事都跟你講了,你是這兩
年中,對我最好的人了,沒看過有人一天到晚往病房跑得。我希望你不要為我
的死太難過,我們是最好的朋友,我希望你快快樂樂的。
其實,我也不喜歡自己這麼癡情,有時候會想說,以後表哥回來了,只要偶爾
能來看看我就好,畢竟他也是要娶老婆的。但是,這只是騙自己不要哭的話
,我多希望他能永遠留在我身邊。就算再得一種絕症我也甘願。
怎麼又寫到這個了,本來是要感謝你對我的照顧的,竟然寫了那麼多奇怪的話。再見了,阿仁,來生我一定要當個健健康康的女孩。
純純
風徐徐的吹,有點枯葉的味道。我把妳的信折起來收好,再不好好保存,他就
算不被風吹破,也會被眼淚濕破。
淚是鹹的吧,現在終於知道,但是為什麼流了那麼多還是不會變淡。
一隻松鼠跳啊跳得從妳的新墳旁邊跳過,這可是我家附近的一塊山地,旁邊就
是參差的小樹林,有妳喜歡的松鼠、猴子,再過去一點有一條小溪,水很清、
石頭很綠,不過應該釣不到什麼魚了吧,妳有空的話可以去那裡泡泡腳。
我求了妳父母好久,才讓妳葬在這裡,妳應該看看我那天喝的爛醉,跪在妳家
門口的蠢樣的,現在想起來還是覺得很可笑。但是,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麼
勇敢過。
烏鴉黑雲般的從頭頂飛過,一聲刺耳的嘎嘎聲抖的我震怒起來,這象徵死亡的
鳥啊,我應該拿獵槍把你打下來。
妳知道嗎,小怡跟我分手了,前天她約了我出去,黑暗的咖啡屋,我不記得點
過什麼,喝過什麼,只記得一個會變顏色的八菱形小燈。
講完她就哭了,大概是先罵我,再跟我道歉吧,不知道怎麼回事,我一點感覺
也沒有,只記得那個會變顏色的小燈。
那個燈起初看來很不舒服,閃來閃去的,但是看久了也就習慣了。不記得誰說
過感情是虛假的,我想我可能也麻木了吧。
夕陽快走到底了,我也該走了,一直以為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把你治好,沒想到
還是失敗了,看來,我真的不適合當個醫生。
對了,上次答應過不會愛上妳的,我想,我還是做不到吧。
輕輕拍掉了幾片墓碑上的落葉,我挑了一條幽暗的小徑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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