註:這是2008年寫的未發表文稿,如今翻出重看,不勝唏噓……
村郊的曾文溪堤防終於動工了。去年「柯羅莎」水患,行政院長、縣長都來看過,據報載年底就會發包動工。結果眼看今年春天都過了,還是不見動靜。
那天再下河床,看到快速道路旁邊的芒果樹全砍除了,推土機、怪手已進駐在這邊。嗯,終於動工了!只是選在雨季之前動工,我很擔心萬一遇上去年那種水患,工程鐵定會「泡湯」。屆時是承包商概括承受,還是得全民埋單呢?
下午,又到河床來看看進度。腳踏車騎在緊鄰快速道路的便道,上了官田溪橋,往下一看,有一堆堆的大石頭擺在那邊,想必是做堤防用的。大石頭中混雜了一些和著混凝土的紅磚頭,這……算不算偷工減料呢?雖然心中存疑,唉,算了吧!縱然這是非法的,比起巴紐的那十億……還是不要去想,萬一鬱卒得內傷,政府也不會給醫藥費的。
腳踏車繞回村內,遠遠看到阿母正從龍眼樹下走出來。兩只褲管捲到膝蓋,手上拿著一把雨傘,先左右看一看,確定沒有車子,再低頭慢慢地晃過馬路。腳踏車停在巷口看著她,經過我面前,阿母抬頭看了我一眼,然後慢慢晃進巷子。
推著腳踏車,跟在阿母後面慢慢地走。跟了幾步,我停下來靜靜凝望著,阿母捲起的褲管下,那瘦中帶有一點乾癟的雙腳,支撐著老態龍鍾的身軀,在夕陽餘暉中,搖搖晃晃一步一步走回家。
這條巷子,阿母已走過一甲子以上的歲月;我呢?也已走了五十幾年,卻是第一次這麼仔細看著阿母的背影。凝視著那彷彿隨時會跌倒的身子,眼前幻化出一幕幕熟悉的影像……
阿母,在我的感覺中,她是我的阿母,就這麼簡單而已。開始讓我有不一樣的思惟,是在她年老生病後。
那天黃昏,坐在門口的阿母,頭低低的,茫然地看著地面。走到阿母前面,我蹲了下來,雙手按在那比現在更瘦,幾乎是剩下皮包骨的雙腳,輕輕地對她說:「阿母,這雙腳瘦得只剩下骨頭了,您再不吃,怎麼辦……」
抬起頭看著我,阿母有氣無力地說:「阿都呷袂落,阿嘸死死耶卡快活……」
阿母是得了厭食症,對什麼食物都沒胃口,能吞進嘴裏的食物少得可憐,身體就這樣一天天消瘦下來。每天,我都在思考要如何讓她肯張口吃一點東西,那怕只是扒一口飯都好。曾經,開車來回兩個鐘頭,只為去買一罐她喜歡吃的「蚵給」,卻仍然無法刺激她的食慾。
我繼續蹲在那邊,靜靜地看著阿母,輕輕按著她的雙腿,喉頭上像堵著什麼東西。忽然間,那股彷彿很熟悉,又很遙遠的感覺再度上來了。
第一次有這種感覺,是送阿母去急診。躺在急診留觀區的阿母,像個好奇寶寶,頭轉個不停,眼光瞄來瞄去,看著裏面進進出出的病人,問我這個怎麼了,那個怎麼樣……
坐在病床邊,輕撥阿母額頭上散落的白髮時,陡然打從心裏升起一股悸動,五十年來從未有過的強烈悸動,強烈到會讓我的手微微顫抖,雙眼欲濕──這是此生第一次感到和阿母的心是如此的貼近。小時候,躺在搖籃裏的我,應該就是這樣讓阿母細心呵護,從懵懵懂懂中拉拔長大的吧!
強按捺住內心的激動,和阿母的對話語調愈來愈輕柔,輕柔到連自己都不敢置信。只是,隨著離開醫院愈遠,那種感覺彷彿也愈淡了。
退休前那段時間,正是阿母健康狀況最不穩定的時候,或許是得常常跑急診吧,心煩更是取代了那已逐漸式微的悸動。曾經在颱風天送阿母急診,半路上聞到一股臭味,心裏暗道不妙。到了醫院,把健保卡交給急診室守衛,請她先帶阿母進去掛號後,就近找個地方停車。
停好了車,往後座一看,果然是阿母已無法控制而解出便來了。火速清理一下椅墊上的糞便後,跑進急診室,卻遍尋不著阿母,像個無頭蒼蠅般在裏面轉來轉去,整個人都快急瘋了。
後來,看到廁所旁邊的一張急診病床上沾有糞便,總算在廁所裏找到了她。請來護理人員換床單,再冒著風雨出去買長褲、紙尿褲,拜託醫院的清潔阿嫂幫忙更換。她說:「你是兒子,幫自己的媽媽換沒關係。」就在她的指導協助下,幫阿母穿上紙尿褲、換好長褲,整個緊繃的情緒才鬆懈下來。
之後,每次送急診,包著紙尿褲的阿母,每隔十幾分鐘,最多半個小時,就要我帶她去廁所。把她從病床上扶下輪椅;推到廁所;換下紙尿褲;穿上紙尿褲;推回到留觀室;扶上病床。頻繁的重複這些動作,心裏也開始有了無明。
「久病無孝子」,在那天的我得到印證。又是一次的急診,又是重複那些動作,我的情緒爆發了。
「包著尿褲,解在裏面就可以,等一下再換就好了……每次妳都說還沒解下,哪一次不是沾到了,為什麼這麼不配合……」我對阿母發脾氣了,任她怎麼說,就是不肯推她去廁所。
阿母也生氣了,要拔掉點滴自己去。我說:「妳拔呀!拔下來看妳有沒有辦法自己走過去……」
坐在病床上的阿母,口氣慢慢轉為哀求,我仍不為所動。僵持了好一陣子,才緊繃著臉推她去廁所。換下的紙尿褲,一如所料的只沾到一點點,忍不住又唸了她兩句。
離開醫院,車行高速公路,從照後鏡看著頭低低,正在打盹的阿母。瞬間,我被那滿佈歲月痕跡的臉龐給打醒了,開始問自己,剛剛是怎麼了。四十五歲就守寡的阿母,含辛茹苦為這個家打拼了大半輩子,如今老了、病了,我卻是用這種態度在回饋她嗎!
是夜,我更是自責得反覆難眠,為什麼要用這種態度對待阿母!為什麼不能顧及老人家的尊嚴,硬要她把大便解在紙尿褲上。阿母是生病了啊!為什麼連一點體諒心都沒有,我這是不孝,大大的不孝啊!懺悔的淚水不停滾落雙頰。
我沒有向阿母道歉,但已經知道往後該怎麼做。之後的那一次急診,阿母在留觀區一整夜,對阿母的要求,我是發自內心的照單全收,沒有絲毫不快。午夜時分,阿母說肚子餓,到便利商店買來飯糰、飲料讓她吃。看她吃完後那種滿足的表情,我自然地再輕撫她額頭上的白髮,像在哄小孩般:「阿母,您吃飽了,眼睛閉上睡一下。」然後,把她的手輕輕放入被窩,阿母也很聽話的閉上眼睛;雖然,睡不到十分鐘就又醒了。
天剛亮,醫師來說可回去了。回到家剛好趕上上班。雖然整夜未闔眼,但那天上班精神狀況卻出奇的好,因為,經過昨夜那麼漫長、嚴峻的考驗,整天的情緒都沉浸在「我做到了」中。尤其感恩的是阿母能及時出院返家,沒影響到我的工作。
我是該很感恩,七年前的那一場病,阿母出院後需靠拐杖行走時,並沒像醫師診斷的「只會愈來愈差,不會好轉」。不久,她就把拐杖丟了。如果,她在那個時候就倒了下來,不敢想像還在職場上的我是要如何來因應。
後來,阿母又得了厭食症,雖然曾瘦到皮包骨,但沒多久就康復了。飲食恢復正常後,變得特別會吃,好像要把那段時間沒吃的加倍要回來。常常,用餐後出去個十來分鐘,回來看到我在吃飯,又會拿起碗筷再吃一次。
而今,我已退休兩年多了,阿母的健康狀況一直很穩定。雖然已無法如往常參加老人會的旅遊,或是偶爾去大姊家住幾天。但看著她每天到巷口外的龍眼樹下坐坐,或是和老人伴撿撿紅點,過著自己的老人生活,心裏也滿安慰的。
夕陽漸漸滑落,阿母的背影早已消失在小巷中。我愣愣地待了好一會兒,思緒才慢慢拉回。跨上腳踏車,出巷口經龍眼樹下,轉頭看了一眼,聚集在這裏的老人都已回家吃晚飯了。
龍眼樹下是阿母老邁後的唯一去處,只要沒下雨,一大早就會到這邊坐。估計「阿和」的早餐店該開始營業了,再起身慢慢晃去吃豆菜麵;之後再回到龍眼樹下坐,這已是阿母一成不變的生活公式。
只要是沒外出的日子,我都會不定時到龍眼樹下看看阿母。上午時段,常有一堆老人家在那邊泡茶;不喝茶的她,大多時間都是在椅子上打盹。有時候,看到只有阿母獨坐在那邊,我會逗逗她:「阿母,您在這邊數車子嗎?經過幾台了……」而她總回以憨憨的笑容。
如果是在午後,出巷口就聽到吵架聲,不必再往龍眼樹下看了,阿母一定在「撿紅點」。為了一、兩塊錢會吵得臉紅脖子粗,是這些「老牌友」的特點。
阿母的記憶力,從幾年前開始明顯退化。在她身邊長大的孫子,退伍就業已有一段時間。偶爾回鄉,不是問他什麼時候要畢業,就是什麼時候要退伍;有時候會分不清千元大鈔或百元鈔票。
雖然如此,撿起紅點可是一點也看不出記憶力減退的現象。我常笑說,幸好有一些老人伴撿紅點,讓阿母的腦筋可以常常運轉,要不然恐怕早就癡呆上身了。
今年已八十五高齡的她,除了小腦退化,還有糖尿病,得每天吃藥控制。以往在吞藥時,阿母常會說:「恁阿茂嬸有夠沒路用,吞一粒藥,一碗茶喝完了,藥丸還在嘴裏。」然後很自豪的把四顆藥一口吞下。
最近看她在吞藥,已不若往常的俐落,縱然把四顆藥分開服用,仍常看到她因藥丸卡在喉嚨而咳個不停。看她咳得涕淚直流,心中總會湧上一股酸楚──阿母,您真的老了。
生老病死是自然法則,誰也逃脫不了。隨著歲月的流逝,阿母會愈來愈老化是必然的結果。我不知道阿母是否能長命百歲;但我知道,我會很珍惜與阿母相處的每一天,做我所該做的。
看過太多的人痛哭流涕,後悔父母在世時,沒能好好盡孝道。我深切明白,在「孝順」這條路上,再多的眼淚,也喚不回失去的時光。在陪伴阿母的這條路上,我不容許自己有「遺憾」這兩個字出現。
用過晚餐的阿母,又要往龍眼樹下去了。一樣是捲著褲管,不同的是,手上的雨傘換成了一件薄薄的外套。望著那搖搖擺擺,慢慢晃出巷口的背影,想著她早年牽著孫女,在這條巷子散步的硬朗身影,我眼前又模糊了。
2008.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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