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七月,「鈴!鈴!鈴!」一聲聲急促的電話鈴聲,劃破了初夏靜謐的午後。
「喂!」好夢正酣的陳余淑女拿起電話,慵懶的聲音透露出被吵醒的無奈。
「淑女,妳小兒子替人作保,向地下錢莊借錢,現在『跑路』,會錢妳要負責還!」電話那頭傳來朋友緊繃的聲音,讓尚未完全清醒的陳余淑女,一時之間完全無法反應過來。
「妳說的是我的小兒子嗎?哪有可能我都不知道?」等到她回神過來,意識到事情嚴重,緊張地向朋友再三確認。
「哪有可能!哪有可能!哪有可能……」陳余淑女癱坐在地上,不知所措地拿著電話喃喃自語。腦袋轟隆巨響,一聲一聲「為什麼!」擾亂著她來不及反應的思緒。
趕緊打電話到小兒子家中求證,無人接聽的電話聲,聲聲重重地撞擊著陳余淑女的心,更加深心中不願面對的疑慮。
匆匆忙忙趕到小兒子家中一看,人去樓空,散落一地的凌亂物品,訴說著主人離開時的倉促。
陳余淑女怎樣也沒想到,小兒子因無法還債,帶著妻小連夜離開,留給她的是一大筆債務與一個智能障礙兼軟骨症無法站立的女兒,從此音訊杳然。
再憶及四月個前,大兒子從桃園回來探視時,特地請她吃飯的情景,陳余淑女臉上的淚水乾了又濕,濕了又乾,整個人的氣力隨著流乾的淚水而虛空。
「阿母,這是我們母子第一次出來外面吃飯,跟您吃這頓飯,真好!您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體!好不好!」大兒子語帶感性地對陳余淑女說。
話猶在耳,過沒多久,就傳來大兒子因癌症往生,媳婦帶著五個子女不知去向的消息。
面對突如其來的噩耗,陳余淑女平靜的心湖掀起了洶湧波濤。每次想起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與大兒子聚餐的情景,心中澎湃不已。
哭到斷腸時,腦海中不斷響起大兒子臨走前殷殷叮嚀:「阿母,您要記得保重身體。」再加上小兒子及兒孫們貼心的陪伴,為了不讓家人擔心,陳余淑女擦乾眼淚強振精神,步履蹣珊地走出悲傷的暗角。
大兒子撒手人寰,原以為還有小兒子可以倚靠安享晚年,間隔不到四個月,小兒子的攜眷離家逃債,基本的天倫之樂成為她最奢侈的想望;迎面而來的滔天巨浪,讓六十四歲的她幾乎滅頂。
那時的陳余淑女,全身上下只剩下兩百五十元;尚未來得及思考下一步該怎麼走時,多方債主已怒氣沖天地找上門。
「砰!砰!砰!」
「有人在家嗎?」
「像縮頭烏龜躲著就能不用還錢嗎?」
外面不時傳來陣陣不堪入耳的辱罵聲,陳余淑女緊緊地抱著孫女阿妹(化名),瑟縮地躲在租賃屋子角落,大氣不敢吭一聲。只有在夜深人靜時,才敢稍微放鬆,吃著鄰居偷偷送來的食物。
每天的黎明成為陳余淑女最害怕的開始,如影隨形的債主讓她幾近崩潰,決定帶著阿妹遠離居住多年的新化。
為了逃避債主一連串惡聲惡氣的追討,陳余淑女像驚弓之鳥,一點點風吹草動,馬上揹著阿妹四處投靠親友,每天過著擔心害怕的日子。因年事已高,無法找到固定的工作,只能靠著打零工,有一餐沒一餐地過活。
就在她居無定所,走投無路的時候,昔日與先生在關廟磚仔窯工作的董老闆,從同事口中得知她的處境後,慨然伸出援手,免費提供磚仔窯內已荒廢的工寮給祖孫二人居住,並請她回磚仔窯工作。
「開門!!妳以為跑到關廟躲起來,就可以不用還錢嗎?」打聽到陳余淑女住處,緊追而來的債主,來到工寮門前大聲嚷嚷,陳余淑女害怕不敢開門,拍門聲驚動了董老闆。
「我先替妳把會錢還清,以後再慢慢從妳的薪水裡扣,這樣妳較能安心做事,這樣好不好?」董老闆對著一臉愁苦的陳余淑女說。
「……」陳余淑女怎樣也想不到,老闆如此真誠相待,成串的淚珠不受控制地奔瀉而下,模糊了視線,情緒激動地無法言語。董老闆雪中送炭的愛心,讓她免卻四處逃債之苦,身心靈有了暫時安歇的地方。
工寮雖然破舊,老闆及舊同事、鄰居不斷地探望,一下子搬來舊的電視、冰箱、冷氣機;一下子端來熱麵、白米,隨時補充生活物資,讓陳余淑女在歷經人生大變後,感受到人間滿滿的愛。
阿妹因軟骨症無法站立,不能吞嚥固體食物,從三個月大開始即倚賴陳余淑女照顧,一直是她陪伴在身邊;到現在十七歲,陳余淑女的肩背始終是阿妹最安心的依靠。在揹著阿妹四處逃避債主時,祖孫彼此擁抱安慰的力量,成為支撐陳余淑女堅強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祖孫二人同時遭遺棄,阿妹雖然智能障礙,無法完整表達心中的想法,單純的眼神中,似乎知道她的世界裡只剩下阿嬷可以依靠。二人相依相憐的情感,是陳余淑女生活重心與拚命工作的原動力。
阿妹癱瘓的身軀,對瘦弱的陳余淑女來說雖然沈重,卻是一個能揹負的重量;但是阿妹的日常用品、奶粉及尿布……等費用,卻讓她不知如何去承擔。那時的磚仔窯已經漸漸沒落,工作量不多,再加上需要照顧阿妹的緣故,使她無法專心工作。每個月的收入僅僅五、六千元,一筆筆開銷將她壓得喘不過氣來,生活中眺望不到希望的未來。
一天,陳余淑女揹著阿妹在浴室準備洗澡,一個重心不穩,「碰!」的一聲巨響,祖孫二人濕淋淋地跌坐在浴室裡,費盡力氣,怎樣也爬不起來。
「阿妹啊!阿嬷要是死了,妳該怎麼辦?」陳余淑女望著傻笑的孫女傷心地說。想到痛處,不禁悲從中來,多年來的辛酸轉化成淚水,藉著潰堤的缺口,奔瀉而出。
「阿嬷乖,不哭,乖乖。」阿妹似懂非懂地想擦乾陳余淑女臉上的淚珠;止不住的淚水藉著阿妹指尖的觸摸,傳遞了陳余淑女內心最深切的無助與悲哀,阿妹跟著掉下淚來。祖孫二人抱頭痛哭,窄小昏暗的浴室,瀰漫著濃得化不開的悲戚。
一九九九年四月,就在陳余淑女精疲力盡,不知如何帶著阿妹繼續走下去的時候,慈濟人帶著希望走進她的生命裡。
在得知她的生活狀況後,慈濟人除了經濟上的補助外,開始著手替陳余淑女整修破舊漏雨的住處,並進一步說服她考慮將阿妹送往安養機構。
「為了阿妹以後設想,妳一定要將她送到安養機構,因為那裡有比較好的照顧,可以照顧她到老,妳也減輕負擔,專心工作還債。」慈濟志工蘇秀里不捨地撫摸著陳余淑女粗糙的雙手,不斷地勸慰著。
「她是我心頭的一塊肉啊!」陳余淑女紅著眼眶看著阿妹說。
「就是因為這樣,妳更要捨得,有『捨』才會有『得』。」
為了讓陳余淑女安心,師兄師姊陪著她及阿妹走訪台南縣市多家安養機構,直到阿妹開口說:「阿嬷,這間好,我喜歡!」陳余淑女才下定決心,將阿妹送到官田永靖療養院。每月安養費用則由陳余淑女的老人生活津貼及慈濟補助來支付。
安頓好阿妹後,生活裡看不到她無邪的笑容,頓失生活重心的陳余淑女變得無所適從。每次想到多舛的命運與乖巧無辜的阿妹,淚水總是不受控制地流下。工作的時候哭,夜深人靜時更是哭得輾轉難眠。
為了讓陳余淑女走出悲苦,蘇秀里開始積極安排她參加慈濟感恩戶發放、聯誼會等等的活動。藉由每次活動中,讓陳余淑女聽到一則則有苦有悲,真實上演的人生故事。
「最困難的時候,妻子幾乎發瘋,看到人就打,母親生病孩子又小,自己身體又不能作主,生活過不下去,真想一了百了!還好,遇到慈濟,遇到生命中的貴人!」 陳余淑女在發放活動中,認識了一樣身為感恩戶的黃先生,與她分享一路走來的艱辛與感動。
每次參加慈濟活動回來,陳余淑女總是高興地與磚仔窯同事分享聽來的故事與靜思語。一句句簡單卻受用的靜思語,慢慢修補著她千瘡百孔的心。
遇到有事無法解決,陳余淑女會堅定地告訴自己「做就對了」!
一次的機會,陳余淑女搭上慈濟列車,來到花蓮靜思精舍,看到精舍師父儉樸過日子與救度眾生的決心,心中更是感佩。
在回家的路上,聽到一位師兄分享,說到他做生意失敗罹癌時,走到人生最苦處,一句「吃苦了苦」簡單帶過,臉上笑容依舊燦爛。
一句「吃苦了苦」,讓陳余淑女心境豁然清明,幡然醒悟自己是在「了苦」。曾經怨嘆自己是世間上最苦的人,如今才知道眾生的苦如此之多,也感恩老天爺給她「了苦」的機會。
一幕幕不堪回首的往事不斷地在陳余淑女腦海中播放,望著車窗的映影,她堅定地告訴自己:「這輩子已經夠苦了,我不要再欠別人債,不要留到下輩子再還。只要我有能力,我要將我所欠的錢還清楚,我要『吃苦了苦』;有機會我也要像慈濟人一樣幫助別人。」
從花蓮回來後,陳余淑女主動向蘇秀里提起想繳交功德費。
有了新的生活目標,陳余淑女開始拚命賺錢存錢,努力將老闆代墊的會錢慢慢償還清楚,身上再無債務纏身。
二00四年八月,陳余淑女主動向每月探視的慈濟師兄師姊要求,停止對她的補助。
雖然不需再給予金錢上的幫助,慈濟人關懷的腳步卻從未停歇。接棒關懷的黃銀修,鼓勵她工作下班後,沿路撿拾保特瓶與紙張做資源回收,引領陳余淑女走出磚仔窯以外的世界,接觸更多的善知識,一步步接引她走入環保場,讓她有了另外一個心靈的寄託。
再加上每個月,安養中心院長都會帶著阿妹回來探視阿嬷,看到阿妹生活穩定比以前懂事乖巧,陳余淑女慢慢放下對阿妹的牽掛。
現在,陳余淑女每天早上總是凌晨三、四點出門,騎著車四處撿拾回收物品;更在工寮設置一個資源回收站,教導大家如何做垃圾分類;工作之餘,環保成為她每天的生活重心。
昔日不見蹤跡的笑容,不知何時重回陳余淑女佈滿皺紋的臉上;緊皺的眉頭,早已悄悄伸展開來。從每日淚眼婆娑到現在的眉開眼笑,陳余淑女的轉變及慈濟人一路陪伴,讓一旁默默關心她的老闆及同事們看在眼裏,感動在心裏;都樂意繳交功德費,成為陳余淑女的會員。
下班後的陳余淑女總是忙著勸募及收功德費,滿心歡喜地與人分享做環保的快樂,跟著師兄師姊做著為善最樂的工作。
偶爾,遠嫁桃園的女兒,會帶著子女回關廟探視,讓陳余淑女感受承歡膝下的天倫之樂;對於失去音訊的家人,她給予最虔誠的祝福,希望他們能平安喜樂,期待終有倦鳥歸巢的時刻。
凌晨五點鐘,曙光穿透灰暗的雲層,灑落一地的金黃。空曠的磚仔窯傳來「扣!扣!扣!」的陣陣回音。沐浴在晨光裡的淑女,認真地將灰色的磚塊疊成一車車,送進磚窯裡燒,歷經高溫鍛鍊,蛻變成火紅的硬磚,築起堅固的城牆,守護著家的溫暖。
就像陳余淑女歷經生離死別的淬煉,展現生命的韌度,一磚一磚地堆砌出人生的希望。
初稿:2007/02/19
二修:2007/03/06
三修:2007/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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