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年一月五日, 天氣寒冷, 飄着淒淒的雨點, 這天, 是母親火化的日子, 我摸着母親的棺木, 恍惚仍可感覺到母親的體温, 母親那慈愛的面孔, 那胖胖的身形, 叫我怎能忘掉? 我多麽不願母親的棺木火化, 但這是父親的意思….
佛家說: 人死了, 一切如燈滅, 但我感覺母親還在我左右. 今天我心裏無限悲痛, 因為最愛我的母親火化了,.....
一九八四年七月, 父親告訴我來年的農歷新年準備帶母親的骨灰回蘇洲安放, (因為父親家族的先人都安放在蘇洲的靈隱寺內) 要我一起同行, 我很想送母親最後一程, 但又不知可否去? 因為夫家較麻煩, 新年裡我若不在, 他們會說我不顧家, 又說什麽不好兆頭…, 我又沒有經濟能力, 來去的水腳費亦費思量, 丈夫對此更不問不聞, 恍惚他不知我的苦處, 怎辦呢?
一九八五年二月我終於變買一對金手鐲, 作為我和兒子的旅費, 和父親一起送母親的骨灰去蘇洲, 但不得不留下小兒子給丈夫照顧, 因為不夠旅費, 我知道我丈夫十分不願意及不開心, 唉, 但願回港後再說吧!
以下為紀念母親, 特意記錄自出發至回來的簡述:
在該年的二月中, 我帶着六歲的大兒子踉着父親乘着錦江號大輪船去上海. 我少女時期也曾和父親去過, 如今再去並且是送母親的骨灰, 所以實在並沒有一點兒的高興.
在大船上, 一共渡過了三日兩夜, 我們睡的都是八個牀位的大房, 因價錢便宜. 我們這大房內的人全是上海人, 大家都很談得來, 船上有好幾層, 有戲院, 酒吧、遊戲機中心、餐廳、圖書室等差不多都有齊, 我兒最愛去遊戲機中心流連及浪費金錢, 船裏買東西都比香港貴, 當然我也須要省着用錢, 不可太花費.
在船上三天很快便過掉, 我們終於到達上海的碼頭, 在關口經過了半天”中共人民”的証明文件檢查, 最後我們都順利地步出領行李, 由於我們的行李多, 只有我和父親拿, 我兒太小拿不起重東西, 只得幫忙背着幾個小包包, 所以我和父親要來回兩次拿行李, 後來連推帶拉的, 終於齊集可以一起出閘口.
月臺上有很多人在接旅客, 一時間我也看不到我同父異母的哥哥來接我們, 不消一會, 有個長得和父親一樣的男人笑着望我並向我招手, 我己知道他是二哥, 後來他見到父親, 跟着他們親熱地擁抱一下, 父親還顯得有點激動….跟着, 二嫂啦、大姑母及其他我不熟悉的親人都出現了, 一下子都包圍了我們三個人, 我們被推擁地進入計程車裏, 直駛去父親上海的老家
父親家裏的另一位太太己在路旁等候他, (這是父親和兩位妻子的故事.) 我也只好叫她一聲”媽”, 父親家裡已煮了一大桌的小菜等我們到達可吃, 但他們都不吃, 圍着我們, 看着我們吃, 當我們是怪人….父親家裡十分多人, 卻使我內心覺得淒酸, 很孤單, 因為此刻的父親並不屬於我一人, 父親也是他們的, 他們人多勢眾, 兄弟姊妹連我共有七個, 我母親只生下我一個. 叫我怎不有孤獨感呢? 而父親卻高興非常, 因有兒女親人都濟濟一堂.
在上海的第一天很快渡過了, 第二天便由三嫂帶領遊了一下上海的公司, 什麽西路呀、南路等, 跑了一個上午, 又回到父親老家吃午飯, 午飯很豐富, 雞鴨魚肉菜放滿, 好像去喝喜酒似的, 他們又站着看我們吃, 其實我覺得很不自由, 但父親和我兒倒是吃得嘴油油的. 來到上海, 我兒是個歡迎人物, 因為他還是個胖胖白白的小男孩, 而且他們都喜歡男孩子, 我兒又是我父親痛愛的外孫, 因此他們也”愛屋及烏”地喜歡我兒子, 唉, 其實大家庭裏也很虛假的, 倒是吾父, 我肯定他沒有這想法, 是我多心吧, 但又怎不叫我多心呢?
第三天便由我表姐和表哥陪同去母親的故鄉—常熟, 父親說, 因母親逝世, 我做女兒的也要回母親的家鄉看看那些和我有血脉的親友, 但對我來說, 母親沒有了, 一切都變得沒有意義了. 常熟離上海很遠, 要大半天路程, 而天氣比上海寒泠得多, 我們乘了車又轉車, 最後轉的是一部巴士, 路上一直都是不平坦的石路, 坐了幾小時, 震動得屁股也麻木了, 我兒最好, 他在車上吃完零食便睡, 醒了又吃東西, 不吵不鬥很乖, 天氣也冷得他的小手腫起來, 但他還可以玩弄自己心愛的玩具, 而我, 動也不動地坐着, 因為每一動, 冷空氣會由衣服內走進去, 父親就閉着眼晴, 雙手互插在衣袖中瞌睡着, 父親年紀己老, 幸而他身體倒還吃得住. 車子行行重行行, 終於到了常熟站口, 有個年青人走上來把我兒抱走, 真嚇了一跳, 後來才知道原來他是表姐的兒子.
我們先到表姐家裡休息, 她帶我看母親數年前於旅遊時候在這兒住過的房子和睡過的牀, 房間空洞洞地掛着母親生前的照片, 大有人去留空的淒清感, 我的眼淚己靜靜地在眼眶打轉, 父親就坐在着牀邊, 傷感地吸着三五牌香煙, (那是母親喜好的香煙牌子), 陣陣的煙香飄然四散, 大家都懷念母親而寂靜下來…, 大約半小時後, 我們由表哥陪同到舅舅家裡, 因為舅舅家才是母親的娘家, 表姐家離舅舅家有三十分鐘路程, 我們慢慢地步行而去, 一路上那北風刮面, 我從來沒有試過那麽冷, 手腳都凍得彊硬. 終於走到了舅舅家, 關於舅舅, 據母親以前告知我他是很疼愛我, 但我實在沒有任何記憶, 所以對這位舅舅也沒有什麽記掛, 只知道他是母親至親大哥, 不過, 舅舅也於三年前逝世, 但也想不到兩年後我母親也跟着去了. 當踏進舅舅家裡, 便可以見到两張大照掛在牆上, 一是舅舅, 一是我母親, 我深深地敬拜三下, 內心禱告着: 媽媽, 舅舅, 我來了故鄉了, 你們知道嗎?
這晚在舅舅家裡吃晚飯, 由表哥一家人陪着我們, 後來越來越多人來探望父親, 他們都是我父母以前在這裡共同生活的鄰居和要好朋友, 有幾位伯伯和嬸嬸都過來看我和抱我兒子, 他們說我小時候也常常抱我, 唉, 可惜母親不在了, 我對他們亳無認識. 那天夜裡特別寒冷, 我和兒子被安排睡在媽媽以前的房間, 那一夜我無法睡着, 因為太冷, 體温也像冰一樣冷, 倒是兒子, 睡得暖烘烘, 到底是男孩子, 我就這樣, 半睡半醒地渡過了最冷的一夜,
到了早上, 當我步出門外時, 竟看到白茫茫一片, 到處都是積雪, 我兒開心得呱呱叫, 因為還未見過真雪, 原來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雪.
吃過了早點, 我們開始去表姐家裏去, 父親說因為在舅舅家住了一晚, 今天也必須要在表姊家住一晚, 否則表姊和表哥會不開心…. 因為昨夜下了一整晚的雪, 山路被雪封上白白的雪衣, 又濕又滑, 表哥找人用小舟接我們, 在小舟上, 寒泠的北風吹呀吹, 兩旁的青草苗垂着頭兒迎風飄動, 假如不是那麽冷, 我真的好好會欣賞這小河風光…, 十五分鐘後, 己經到了表姐家, 於是又是一陣的熱情啦、呼寒問暖的好半天, 屋子裡坐滿了母親以前的朋友, 他們也來看我父親, 我和他們都不熟, 但他們卻叫我小名, 好像好熟悉我. 表姐對我很好, 以前她十多歲時就跟着我母親生活, 到她嫁人了, 才和我母親分開, 後來母親生下我, 因為無法帶我一起去香港, 只有忍心留下我給表姐照顧, 表姐照顧到我三歲大, 母親方可接我去香港, 但想不到, 如今再回來母親卻已不在了.
在表姐家渡過了一夜, 就在早上六點多天濛濛光的時候, 我們便要離開母親的故鄉, 乖搭早班火車返回上海, 一路上盡是雪花片片, 也像是母親的眼淚, 再見了, 母親的故鄉. 由常熟返回上海的火車路程大也要半天, 到達上海時己下午二時多, 父親是個老上海, 他帶着我們漫步好多地方, 他都一一告訴我地方的名稱, 當走過他以前和母親拍拖的地方及舊居他都特別詳細地告知我, 一點一滴, 都在父親的腦海裏留着. 回到父親老家時己是下午四點多, 我們遊盪了很多路, 我的體温也開始暖起來, 多日來是我第一次感到舒服和輕鬆.
這晚是小年夜(即年廿九), 父親老家是一片熱鬧, 嫂嫂和姪兒們來來去去地張羅過年的小菜及用品, 比香港似乎熱鬧得多, 但我卻不快樂, 因為也實在掛念着香港的小兒子.
在大年夜的當晚, 父親老家共開了二圍枱給夏氏宗親子孫吃年夜飯, 飯枱上每人都談笑風生, 由於我上海話不太流暢, 也較少說話, 這裡的人, 他們都有爸媽, 只有我卻已經是半個孤兒, 好不難過, 雖然坐在父親身旁, 只覺他們都是一家人, 我卻只有我兒子, 父親我只是擁有一點點, 大部份都是這兒的子子孫孫. 這是一頓很淒酸的年夜飯, 在我而言.
年初一, 一連串的拜年祝賀, 喜氣洋洋, 吃着新年的賀菜及糕點, 大家都很高興, 我也只好强顏歡笑, 我很掛念小兒子, 只希望可以快點把母親骨灰安放好.
終於年初二到了, 我們也開始起行往苏洲出發, 一路上父親都小心地抱着母親的骨灰玉罐, 不肯假手於人, 只肯中途讓我換換手, 給他休息一下. 去蘇洲路程要一天, 在到達靈隱寺山下時, 還要向上走一個多小時的山路, 但並不難行, 因為天氣比較和暖些, 最後在黃昏時候我們到達了寺園, 原來寺園的大師與父親是認識的, 大師提議年初三上午安放骨灰最好, 是夜, 我們就在寺園客房住宿一夜, 那夜, 父親和他的兒子們在一大客房, 而我和兒子在另一邊的客房裏, 小黃燈孤單地開着, 窗外樹影搖晃着, 寒風呼呼, 但願母親可以來陪着我.
年初三一早, 各人用過早點, 便跟着和尚們往頌經地方開始為母親做安放儀式, 每人要唸往生咒, 點香恭拜, 燒衣紙, 最後, 父親把母親的骨灰玉罐交給大師, 由大師一路唸着經文, 把玉罐安放在骨灰塔內的左邊一個寫着母親名字的位置, 中間的位置是用紅紙貼着, 寫着父親的名字, 而右邊也是用紅紙貼着, 並寫着父親另一位太太的名字, 大師把母親骨灰放進去, 便用小封條把小玻璃封好, 再用黑笔重新寫上母親的姓氏在靈位木牌上, 跟着叫我們每人合十恭送母親歸主歸位, 老和尚們不停地唸着經文, 香火瀰漫着骨灰塔, 我望着渺渺的香火, 我多麽希望可以把我的沉痛, 思念都随着煙火飄送到母親那兒, 母親, 安息吧.
母親的事匆匆地辦完了, 我也可喘口氣, 初四我們便回到上海, 而我也决定初六回港, 初五是父親的生日, 親戚們濟濟一堂地給父親祝壽, 又是一番的熱鬧, 一番的喜哈, 父親這天顯得有點蒼老, 或者他疲倦了, 或者他風塵撲撲, 也或者他放不下那玉罐內的芳魂….
初六, 上海的早上還是嚴寒一片, 而中午, 我和兒子乘坐飛機返回温暖的香港, 以後的事, 以後再作打算了.
以上是本人略作小記, 希望母親一直都與我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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