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網路創世紀的前一天,緯柏代替神的手指,為我們這群人指出伊甸的方向。
那時候我高中畢業,在便利商店打工,賺重考衝刺班需要的補習費。生活一下子失去漫長而固定的行程,老爸眼見讀書、練鋼琴已經留不住我的每天玩樂,於是讓我買了一台電腦。
人生第一回擁有個人電腦,DOS/Windows互相轉換,打字習慣還維持學校計算機概論課裡學的倉頡拆字。在「智邦」申請過第一組免費電子郵件,多此一舉地在手寫給朋友們的信上留著address,帶點「你們以後寫信給我時,就不會被偷拆了」的宣告與炫耀(是的,就算到現在,只要不在家,老爸就會拆我的信來看)。
那個網路初時代就是我生命的性解放潮。在此之前,裸男當然不是沒看過,但再蒐集怎麼老是外國漢子?彷彿真的西洋月亮比較圓(屌的確是比較大,笑),不分晝夜熱呼呼,逼得他們總不穿衣服,搞得我都吃膩了(咦?);我記得家裡「Hinet」撥接上網第一夜,就百轉千迴地找到充滿亞洲裸男的樂園,忘記關鍵字是哪些,但還好網路搜尋技巧那節課我很認真。那是個香港網站,第一次看到螢幕充滿超大裸體當下的震憾,幾乎跟盡興的前戲差不多high了,而我也的確認真地high了整夜(或整個學生純情歲月)。
對自己的男同身分我一直抱持渾渾噩噩的態度,冷靜到幾乎沒有任何不適切感,除了某日打手槍差點被老爸抓包時整個縮起來的驚魂未定。啟蒙時該有的疑惑、不安、抗爭好像都沒怎麼認真經歷過,「我不會去打擾別人,也不需要追求誰的認同」這樣地成長。其原因大約有某部分是,我總在訓練自己對外在缺陷的無感,創造拒絕(或接納)自我身體、內裡的孤獨機制,而另一方面,我想是因為「緯柏」。
看了太多無機裸男圖的我,在「緯柏同性園地」認識了有機同類,也就是第一次有了網友。我18歲,上頭的大叔們大約都少則二十多歲,最老四、五十也是有的。明明是純文字空間卻眼見一堆感情飽滿的話語熱情澎湃,雖然有時候會見不慣年紀小的就一定要裝可愛、撒嬌,等葛格、叔叔來問候。時間久遠怎麼樣都想不起來細節的空間,如今回憶,只剩下一些深刻的文字在我的生活裡不見,不見卻沒有消失。
那感覺就像日常生活切分成兩半,一半在現實人生,一半則在這個園地裡,有機會相依生活。
18歲的我,內在是很忿怒的,源自對生命的無力,雖然沒有過要自殺,但的確恐懼著自己會一直毫無止境地活下去到七八九十歲,想到就讓我失眠。我想辦法破壞一切美好、恆久的東西,總是在寫把天使殺死翅膀割掉的小說跟詩,淺眠夢裡瘋狂地奔跑卻無法移動。同一個時期,我看見Guns&Roses的MV,重金屬搖滾場子主唱好用力地彈奏鋼琴,像在殺人一樣。
這是我在緯柏上的第一則留言,我問:「有人喜歡重金屬音樂嗎?」
九○年代,重金屬盛世早就過去了,回應稀落。那個我不記得代號,但真名跟電視主持人名字一模一樣的30歲男人竟然相當認真地寫了幾千字回應我。他問我喜歡什麼樂團,我回他Guns&Roses(其實也就那麼幾首,也真好意思說,羞)。重金屬是他青春期的聖樂,我們交換Email,他每天寫幾千字的樂團、樂風介紹文給我,好像我誤打誤撞認識了什麼DJ一樣。信的尾端會有些貼心的話,我明明是來找忿怒的東西,卻莫名其妙被改變成朝他仰望的姿勢。
沒有Cam、沒有數位相機、沒有照相手機,我們用筆寫信附上照片給彼此,好像交換某種憑證。我花費好大心思才先一步比老爸拿到手。他寄來的信很慎重,那是一張能塞進照片的卡片,像相親照一樣,臉我已經記不起來了(啊對不起啦!)。這些事也許沒有改變我生活慣常的黑暗,但點點微光曾一度讓我覺得自己也是光。
那年代這種事叫談戀愛,這年代比較複雜,會被歸類成搞曖昧。他說喜歡我的同時,寫給另一個底迪的性愛email卻寄到我信箱來,有沒有搞錯啊!只有我還在那邊跟他清清白白嗎?來不及吃到他也沒辦法了,我很決斷地立刻停止聯絡。那時代的世界黑白,這時代連特殊色內褲都有了,專一必要已隨人選擇。
曾經我還是初探網路,在上頭找尋所有禁忌、色情的小Gay,不斷試探、找路,不知道同伴皆在何方,一直放出消息希望有人找到我;現在,我成長到當初那個男人的年歲,從事寫作、編輯、出書,寫關於生活關於困窘或關於情感的事,明白自己並不特別(可能比別人稍微窮酸點XD)──因為曾在最單純的地方與那些現已不復記憶的同伴相處,就算後來各自離開,身分與性取向仍是彼此存在的證明。
欸,過往的記憶總是靠腦補完的,但現在我們的同伴好多喔,多到台北同志遊行得分成兩條路線來走呢。來看看吧,一起走到那個期待的伊甸樂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