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台灣深重的業障—孫悟空收拾人間妖孽
林柏燕的《東城檔案》裡安排許多天神穿梭疾苦人間,整部小說以「神靈」為主要基調,由於「人」在巨大的歷史漩渦前只有被捲入的命運,無法客觀陳述事實、洞悉真相,唯有神靈擁有發言資格,因為神佛所說的話,全站在衡量是非善惡的基石上,祂最客觀公正,也最無私人目的。小說前半部,林柏燕藉由觀音夜審義民廟,還給義民軍一個公道;小說後半部,林柏燕則透過孫悟空下凡追捕豬八戒、久米仙的過程,揭發致使台灣業障深重的禍首面目。
孫悟空第一次追捕現場為現代台灣高雄的一家地下三溫暖,當孫悟空準備帶走已飄飄然不知今夕是何年的豬八戒與久米仙時,卻被全裸的正港辣妹制止:「拜託,你真該進瘋人院了。這兩人是十大要犯,每個懸賞一千萬,我們正需要這兩千萬。一個當過縣長,一個當過議長。幾年前,紅透半邊天,電視每天可以看到他們的嘴臉,你不看電視嗎?曾幾何時,他們A了幾十億,潛逃大陸,今夜又逃回來,我們一眼就識破。他們說,太想念台灣,又忍不住回來爽一下。我們整個計畫,都被你這個怪獸破壞了…… 」
原來,百年前捲款逃往大陸的清吏,百年後還能在貪污的台灣政客身上搜尋到相似的身影,歷史的腳步似乎停格在高雄三溫暖,不曾走遠,因為那些重複的叛逃事件始終持續進行著……
差點被捉到的豬八戒與久米仙,決定穿越時空隧道,退回九十年前的新埔,尋找鄉下茶室的客家妹,孫悟空哪裡會被所謂的時空迷失之計所騙?即使天涯海角,祂照樣能找到豬八戒與久米仙,第二次追捕現場為新埔蓬萊茶室,但這一次,孫悟空卻誰也不抓,祂來到如來佛面前稟告:「啟稟如來佛祖,經弟子明察暗訪,古稱蓬萊仙島福爾摩沙的台灣,今日已病得很重,充滿怪獸、惡魔、騙子、狂人、人渣。比起來,豬八戒、久米仙,還算善類。在新埔蓬萊茶室看到他們這麼快樂,那些茶花女,又那麼身世悲涼,我真不知從何下手。 」疑惑的孫悟空,道出了他對是非善惡的解讀角度,而究竟什麼才是善?什麼又是惡呢?
在《東城檔案》中,豬八戒與久米仙留連於新埔茶室,義王廟香公伯夜做春夢,吳貢生府上女眷遭逢泰雅族、賽夏族鬼魂意淫……,林柏燕透過這些男女交媾的特寫鏡頭,呈顯出人類對於性愛的強烈欲求,那是人類的本能,同時也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必然侷限,這些顯然都不是罪惡的源頭,都可以被原諒,那麼惡究竟從何而來?如來佛遞給孫悟空一張怪獸轟趴圖,叮囑悟空:「目前大部分,隱藏在台灣,化身人體,有模有樣,你要通通把他們抓回來,以後就由你看管。 」這些怪獸,常自稱為神,披上神的仙袍,在台灣興風作浪、呼風喚雨,牠們是台灣人的集體業障,誰也躲不開,只能一再承受,直到自己也被壓垮為止。
小說行文至此,我們已經能夠明白,怪獸轟趴圖所記載的惡之源頭,其實就是每一個時期的當權者及其施政方針。無論是兩百年前清廷統治台灣,抑或是兩百年後台灣人當家做主,唯有政治擁有絕對的權威和影響力,能夠帶領台灣走向活得更順遂,或者活得更艱難的道路。孫悟空下人間收妖,收的是那些握有至高無上權力,卻仗恃它大行貪污賄賂、離間叛亂、分化族群之實的虛偽政客,這些才是真正不可原諒的「惡」!
這樣的「惡」在林柏燕的《東城檔案》裡,進一步具體化身為溪哥意象,反覆出現著:「梁仙台,揉揉雙眼,這是什麼哇哥,莫非新竹城,又要第三次上演這種布袋戲 ?東門城,百年以來,迎的又是麼樣的太陽!?紅塵滾滾,黑煙漫天。再看真切,似乎進城的又不是解放軍。而是藍綠二軍,壁壘分明,成群結隊,惹岡打陣,頭綁紅布綠巾,陣頭打鼓,陣尾搖旗,齊聲吶喊:『凍蒜!凍蒜!凍蒜!』果然正如霄裡坑的溪哥,成千上萬,浮出水面,還會講人話,最後衝到南寮。梁仙台不覺莞爾,終於了解,原來『凍蒜』的意思是:死做一堆,全部跳海! 」林柏燕以他擅長的尖峭諷刺手法,百般無奈地挖苦所有台灣讀者。當紅衫軍展開圍城、靜坐抗議當權者貪污,綠軍亦不甘示弱號召大型集會加以抗衡,於是,單純的貪污事件變質了,它膨脹為族群對立的燎原火苗,變身為候選人爭取選票的競技場,林柏燕以極為明顯的溪哥意象,暗批台灣特有的政局亂象與選舉文化。
然而,政治的犧牲品往往是這些高喊凍蒜的忠誠選民—溪哥。溪哥是水域裡最小的魚兒,他們是最底層的小小存在,無能扭轉河水的流向與質性,但是他們屢屢被鼓舞著登場,為自己所擁護的政治人物、候選人發聲,而一旦「凍蒜」聲浪過後,回到現實與困頓生活相對,最後還是只能跳海,和不同顏色的溪哥死做一堆。而禍首究竟是誰?是不該懷抱激情、夢想的溪哥嗎?還是煽動溪哥高喊口號的決策者?林柏燕點到為止,因為「最大的惡」早捏在孫悟空的手裡,溪哥集體跳海身亡不過再次證明台灣業障之深重、劫數之難逃的處境罷了。
四、 救贖的可能—活著的人都踩在歷史的影子上
《東城檔案》主角梁仙台,是位挑觀音的修行者,他的腳步救贖了每一個與他交會的新埔人,而他的一生也同時暗喻著林柏燕對台灣未來走向的期許。
梁仙台本名梁開台,十七歲那年,認識「榮興劇團」客家戲班一位飾演祝英台的少女,因為梁祝情史纏綿感人,遂把自己的名字改為梁仙台,梁仙台追隨少女,為愛走天涯,跟班了三個月,因為母親重病而回老家照顧,這一照顧便是七年,梁仙台的母親去世時,梁仙台甚至沒有流淚,反而希望她早死,因為他一心只想追尋那位唱戲的祝英台。當他再去追尋當年的祝英台時,她早已嫁人,梁仙台一度想不開而自殺,幸而被一位老和尚救起,自此展開他的修行生涯。
其實,梁仙台這段「梁祝舊情」的癡執也正象徵著台灣的「省族情結舊說」迷思,梁仙台為了早日見到心中的祝英台,即使在母親過世時,也不曾流下淚水,甚至還心存喜悅,如此違逆人性的冷血行為,令人不寒而慄;而台灣人也週期性地反覆捲入「省族情結舊說」的風暴裡,仇視、扭打同在窄船上生存的同胞,我們亦看不見彼此友好的包容淚水。當觀音夜審義民廟,歷史真相一一浮出檯面,梁仙台因為難得的觀音顯靈喜極而泣,這可是他人生的第一大哭!身為讀者的我們看在眼裡,毋寧認為這是作者林柏燕仁慈而善意地安排,他巧心為我們揭露台灣人在歷史真相前痛哭的激動樣貌,因為唯有真正靠近歷史面目的人,才能體會那種撕裂人與人聯結關係的劇烈痛感。
梁仙台的第二大哭,則是與涼扇頂上心儀的女尼—普月,在日軍血洗新埔鎮後恍如隔世的重逢:「梁師父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從來沒有這樣接近普月。他聞到她的體香,隔著白紗,觸到她的溫熱。普月依然清秀,孤單倩影,令人生憐……當晚,梁仙台睡在堂外的臨時草寮,想到普月無恙,眾尼無恙,突然眼淚狂流不止。普月呀,為何我心中,難以忘記妳。 」烽火遍地的亂世,有太多不可預測的變動,往往一別即是永永遠遠地離散了,能再相見,實屬難得的千載福分,於是,幽暗深夜裡,梁仙台想著今世無法擁有的女子普月,藏在修行鐵門後的柔軟心海悠悠盪漾著「既見君子,云胡不喜」的深邃愛意,即便明天又將分離,只要抬頭仰望夜空,看見明月依舊皎潔,內心的缺口亦能緩緩癒合吧!這一刻,梁仙台已把「梁祝舊情」徹底放下,眼底、心坎只剩下自己對普月的凝望與祝福。林柏燕在梁仙台孤獨的修行旅程裡安置了普月,普月將長駐於梁仙台的心中,與他共度重重修行難關。
林柏燕其實也巧妙地為每一位捧讀《東城檔案》的讀者,設置一個擺脫「省族情結舊說」風暴的神祕開關,那是一輪從不計較何種族群仰望自己的皓月。從來沒有誰能把我們分類,唯有我們能細細割裂彼此,然而,再如何精密的分類,一旦回到歷史現場,我們也只能沉默,因為我們都是迢迢來台的移民者(原住民除外)。百年後,我們生根於斯、茁壯於斯,土壤下盤根錯節的命脈,土壤上枝繁葉茂的盛景,這些全都是移民者對於台灣母土永世效忠的浴血盟誓,林柏燕在四方大計的尾聲,虔心安置一輪皓月,試圖邀請所有族群共賞,並希冀在月光融融的輝映撫照下,每一個人都能牽起彼此的手,圓滿化解失真舊說的傷害,重新建立同胞情誼,這同時也是救贖台灣的唯一可能。
《東城檔案》以梁仙台救贖茶室女子作為尾聲,可說是一段意味深長的安排。蓬萊茶室裡有溫富美、風竹月、黃巧眉、羅春英共四位身世與際遇皆令人同情的茶花女,而最後獲得救贖的竟是羅阿標的女兒—羅春英!我們不禁要問,為什麼會是殺清兵、吃人肉的土匪女兒獲救?其實,這也正是林柏燕自我救贖的一種方式,百年前羅阿標喪盡天良的行為,一直是客家人的奇恥大辱,在《東城檔案》中,我們一路奔赴新埔現場,直擊「不顧同胞只問荷包」的戰亂實況,逐一發現其中難以言說的歷史原委,於是,我們漸漸能夠體會羅阿標當時的兩難處境。羅阿標等匪徒最後被日軍殲滅,羅阿標的女兒羅春英,則背負父親的業障,無論收養她的父母或所嫁的夫婿,全都意外死亡,像是生根的詛咒般,一直纏綑著羅春英不放。梁仙台來到蓬萊茶室前拯救羅春英,並將她帶至涼扇頂交給普月照顧,他這樣告訴羅春英:「汝不可對自己失去信心。妳爸爸的冤業,由妳承當,到此為止。 」這句話救贖了羅春英,同時也救贖了林柏燕自己,因為冤業有償還終了的時刻,歷史所遺留的憾恨也有終結的日期,活下來的人在受盡折磨之後,能夠做的便是繼續往前走去,讓前塵往事「到此為止」,當一切歸零,才有「重新開始」的力量與可能。
《東城檔案》在即將劃下句點前,溫暖告訴我們,即使是羅阿標的女兒也有被救贖的可能。林柏燕費盡心思,透過穿走古今的《東城檔案》一步步引領我們,帶著澄淨透明的心與公允無私的天平,緩緩靠近歷史真相,窺看歷史轉動歲月輪軸所造成的各式壓痕,在種種壓痕所投射的影子上,我們將會發現那些讓台灣屢屢陷入險境的關鍵問題,我們越是靠近,越是相信自己必然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所有的歷史都是為了活人而書寫,所有的悲劇都是為了牽引活人找出安頓自我的更好方式,唯有活著的人願意平心靜氣地踩在歷史的影子上前行,我們才有機會拯救彼此,才有能力救贖業障深重、妖怪遍佈的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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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上集中的照片攝於2004年7月14日台南窄門咖啡館。
下集中的照片攝於2007年9月3日新竹大麻咖啡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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