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伊凡:基督的神聖與愚蠢 (下)
東年
恐怖伊凡和樞密院初期之間的關係極為密切,直到公元1560年以後情況變化;因為他自己挑選親信設置的「樞密院」,其身分背景仍然多有包亞貴族。那一年皇后安娜斯塔西亞逝世,謠言散布是阿達舍夫和西爾維斯特爾等人設計陷害。恐怖伊凡相信這些謠言,於是解散「智囊團」,把西爾維斯特放逐到遙遠的修道院終身囚禁,阿達舍夫流放到波羅的海尤里耶夫城監禁後病死,其餘親屬也遭株連,人人自危紛紛逃亡。其後立瓦尼亞戰爭爆發,樞密院裡部分親信反對戰事。在遭到親信一連串叛逃事件的刺激後,他認為必須加強權力,採取恐怖和暴力的手段消滅反對者。為逼迫貴族議會同意國家進入緊急情況,他宣布退位;他在公元1564年12月3日,突然由一批衛隊伴隨潛離莫斯科到東北九十公里的亞歷山大羅夫小鎮駐驛,然後傳回兩封諭書在莫斯科紅場宣讀。諭書中指控包亞貴族串通教士陰謀叛逆等罪行,另對一般平民則善言慰勉。諭書中表示願將王位退讓,將國家命運交由上帝安排。諭書發出後,莫斯科百姓立陷慌亂,部分貴族與平民代表就前往勸請息怒、懇求復位,並說治國之事悉憑沙皇作主。恐怖伊凡提出必須賦予沙皇嚴懲叛徒的獨裁權力、同意將國內的一部分土地劃為「歐普利乞尼納」交由沙皇直接治理作為復位的條件。恐怖伊凡創設「歐普利乞尼納」的部分目的正是要打擊大貴族。在古代的俄羅斯法典中「歐普利乞尼納」意指,某人生前預撥一處特定田莊,指定死後歸遺孀所有。恐怖伊凡所設置的「特區」,就是將全國的領土中撥出一部分,由沙皇直接管理,不受政府一般行政體系管轄。
恐怖伊凡的兩項要求都被接受後,就在1565年2月2日返回莫斯科;隨著政局的穩定,他開始加強自己改革內政的權力;會議的作用逐漸減低。他為提高和大貴族抗衡的力量,便聯合小貴族鞏固自己,並展開一連串的政治、經濟與軍事的興革。他以陰謀為名嚴懲叛徒,並立即對宮廷、軍隊與領土實施「禁衛軍制管理辦法」,「歐普利乞尼納」所轄的地區最初僅係零星散布的城鎮或田莊,最後面積增加約佔全國領域的一半。凡被劃定為「特區」的城鎮,境內的地主貴族就被集體徙置他處,不服從的貴族與地主一律沒收財產和土地,重者處死輕者集體遷徙,所留下的田莊由禁衛軍接管,包亞貴族及其他殘存的勢力遭受嚴重打擊。全國土地劃分成兩部分,一半沙皇直轄,一半政府管理,形成一種「國中有國」的特殊制度。
「歐普利乞尼基」是沙皇御用秘密警察的組織;亞歷山大羅夫小鎮成為沙皇的行宮,也是管理全國「特區」的行政中心和秘密警察總部。亞歷山大羅夫鎮碉堡環繞,警衛森嚴,內部管理採取修道院方式,團員均由恐怖伊凡親自挑選,多屬下級軍官,部分成員則是平民和歷經波羅的海戰爭中的日耳曼武士;禁衛軍要宣誓不與地方貴族交往,絕對效忠沙皇,團員間彼此以兄弟相稱。他們跪地祈禱,飲宴狂歡;囚房則不時傳出酷刑加身的哀號聲。沙皇規定他們一律穿著黑袍,腰間箭袋旁附掛一把狗頭帚標誌;這種標誌,象徵效忠沙皇與消滅叛逆的決心,他們四出巡察,發現可能危害國家安全與社會秩序者立即掃除。初期建置的人數約一千餘人,最後增到六千人,每人均受采邑,全係沒收自包亞貴族的田產。禁衛軍屠洗城鎮千百座,對付包亞貴族極端不留情,貴族遠道充軍,行列不絕於途。莫斯科街頭還設置鐵灶銅鍋、吊臺刑架,被禁衛軍逮捕者先以鞭笞再以烹烙,妻眷被迫懸樑自盡致腐生蛆為止,也有兒童被釘在椅背令其父母對坐進食。恐怖伊凡在莫斯科紅場公開審訊涉嫌叛亂貴族時,身旁的要員也常難倖免,短短四小時內就約有兩百人遭處決。大規模的執刑或屠城後,處置不當的屍體引起莫斯科與諾夫哥羅大規模災疫,成千上萬居民奔逃城外。他為防止疫情擴散,下令封城,使得莫斯科居民持續兩年處在瘟疫和饑饉狀態。根據當時英國使節的報告,市民以樹根充飢,不時還有吃人的悲劇;瘟疫奪走三十萬餘人的生命。恐怖伊凡設置「歐普利乞尼納」禁衛軍,主要的動機與任務是打擊大貴族;事實上所偵查與迫害的對象,早期僅及貴族、政府高官、教士等與沙皇爭權的對象,後來管轄區域擴大也傷及百姓。在一次敉平諾夫哥羅德的叛變中,有四萬餘各階層人士人喪生,這也是蒙古入侵俄國以來規模最大也最殘酷的屠城紀錄。遭禁衛軍殺害的貴族與親信,於公元1565至1572年期間,超過萬人以上,1572年以後規模才稍減於從前。
恐怖伊凡與「歐普利乞尼基」被視為是上帝的懲罰;俄羅斯人民心目中,恐怖伊凡依然是一個值得「尊敬」與「效忠」的沙皇。他是上帝派遣到凡間治理他們的沙皇,他征服敵人與異教徒的喀山汗國,也曾經節制貴族與王公的濫權,減輕人民的痛苦。莫斯科王國的人民對於恐怖伊凡的感情既「敬愛」又「畏懼」,就像他們對於上帝的感情一般,絕非是中文字義上的「可怕」之意。公元1575年恐怖伊凡廢止「歐普利乞尼納」,廢止的原因主要是失望於「歐普利乞尼納」不能阻止韃靼人火燒莫斯科,顯示這個機關無法達到恐怖伊凡期待的淨化功能;其次是因為人民深怨「歐普利乞尼基」的屠害,那時恐怖伊凡正需爭取人民助他驅逐外敵波蘭與韃靼人。恐怖伊凡創立的「歐普利乞尼納」特務機構,使他博得「恐怖」和「雷帝」的封號。後來的彼得大帝、尼古拉一世以及史達林等人的統治,也都師承恐怖伊凡的傳統,也為後來的帝俄和蘇維埃政府樹立一個模仿先例,成為俄國秘密警察的先祖。但是,恐怖伊凡的「歐普利乞尼納」除了具有鞏固政權的需要,也具有宗教上的淨化理想與聖經中末世的象徵意義。
恐怖伊凡的政治思想,主要是來自俄羅斯王子神話和智慧神學,是要把基督教的神話重現。它以透過沙皇的生命、生活行為顯現出來,也就是說沙皇個人是一個神聖模範典型的模仿;莫斯科所有的官式文化都是建構在儀式性的行為、神聖性的神話衍生而來。這個儀式與神話,表達耶穌基督的原形和沙皇之間,從經文裡衍生出來的平行類比。這個制度,統合自禮拜儀式、聖像以及身分制度等儀式;把這些儀式統合聯結起來,就是顯示的宗教象徵。以這些象徵作主體,再統合其他較弱的次體象徵就成為文化的變數。象徵的「身分制度」擁有在相反事物之間存在的一種辯證功能。把「部分的」與整體的確認與聯合,相反的與相對的事物存在於對稱的關係當中,是一種「倒轉相逆」的靜止形態。把它們各自聯合起來,這個情況,就是把所有的部分統合等於一個整體。
沙皇像一面鏡子對映耶穌基督,就整體宇宙而言,這些相對的事物是指天生就有,以及被創造的智慧;就沙皇而言,這些相對的事物就是沙皇個人的神性和人性。在恐怖伊凡統治時的其他文學和儀式經文中,就有這樣的王權政治觀念;當時的智慧倫理學者以莫斯科式智慧神學賦予國家新任沙皇的地位,運用抽象的肉身和血,使人與耶穌基督的身體聯想一起。為達成這個目的,就創造這個象徵系統的說法使之實現,把符號與整體混合一體。這個部分用整體所賦予的機能,在聖經中表示福音和神的言語,再藉平行類比方式詮釋沙皇在傳統瞭解上的兩個特性,暗示沙皇是三位一體中的聖子,甚至是聖父;以這樣的類比賦予沙皇具有君權神授政治的構想。在更精密的譜系圖中,又將所有歷史上的時間詮釋為上帝的自我實現,把被創造的沙皇與國家放置在類比系統的核心,將過去與未來,沙皇與國家濃縮在核心當中;這是在所謂的第三羅馬帝國的信諭中被寫出來的,這個信諭洞見莫斯科與沙皇在第三羅馬帝國出現之前就具有這種奉為神的情況,並成為聖經式預言的實現與創造,以及上帝在神聖末世到臨時,在世俗的莫斯科王國與沙皇身上表現出來。
由「福音」將沙皇「國家、福音混合統一成一體,符號譜系圖把『福音』詮釋為一個與生具有與後生創造」的智慧,是高與低的位階,神性與人性之間的調和,並且暗示包含各個相對事物的超越統一典範。耶穌基督的人性也具有中介功能,耶穌基督的肉身人性化變成轉換實現福音力量的必要條件,它統一精神與事物、時間與永恆,以及淨化罪惡世界的力量。沙皇依照這個類比,就擁有清理與淨化他的王國之力量;同時沙皇的形象與神的形象儀式性的完成依附,當沙皇愈是模仿耶穌基督,他就愈必須清理他的帝國,使他的帝國淨化。作為「神的福音」,耶穌基督是世界開始之前就存在,同時也是末世論裡的萬君之王;兩者合一,帶來開始與結束,神聖的理想與理念的完成,是福音的創造力量與戰士、判官的淨化力量。這樣的原形,表示耶穌基督對於創造永恆的統治權,也就是耶和華軍隊救世主的身分原形,表示福音的第二功能被放置在歷史性的時間之同時,化身表現在低的階層裡,與高的階層呼應統一。莫斯科的智慧神學家洞見福音書中伊瑪紐爾低階的狀態;伊瑪紐爾,根據先知以賽亞的說法,是一個具有人性的小孩要被降生在大衛的王座上,同時以偉大議會使者身分實現三位一體中福音的神意。當祂是神意或天則,是一個宇宙式的救贖機制,這個救贖是在耶穌基督再次返回世界進行最後審判,將死人與活人一起審判定罪或赦免。這個低的階層,使得創造性的世界可以視為不必創造就存在的上帝之鏡子;藉著耶穌摒棄神性降生為人受難,這種不必創造的福音力量謙卑降到低的位置,把耶穌當作神聖理念和被創造的智慧之間的縫隙連接起來。帶著孩童伊瑪紐爾肉身之軀,當神性的伊瑪紐爾變成一個凡人時,就實現天父的天意,並保證自己作為世界末日大衛王座的繼承者;這樣一個救世主身分使祂復活,並代表回到作為萬君之王的本體身分。這個肉身的伊瑪紐爾把開始與結束調合起來,顯現上帝就是天上的軍隊,耶穌把抽象的三位一體、福音的光榮本質與透過人性的耶穌具體顯現出來。
莫斯科的神權觀念者,說:「他們把沙皇的公正、正義視作他的謙卑功能,並且類比於《啟示錄》十九章,透過羔羊烈士的犧牲行為在末世獲得權力的智慧典範。」貞潔純真就如《啟示錄》十九章的烈士犧牲一樣,與公平正義的王位權柄有關,就像讚頌恐怖伊凡的父王瓦西里三世的歌,特別強調沙皇是真正的沙皇,因為他以感情統治國家,是戴著貞潔純真的皇冠、穿著公正紫色的袍子之王。貞潔純真被視為一種福音智慧的顯現,它能包含相對的事物,伴隨著對痛苦的消極接受;這種痛苦來自神聖戰鬥與溫順謙恭的壓抑,代表自我淨化的典型,把殉教與聖戰象徵濃縮為一體。在相對稱的公平正義與溫順謙恭的當中,殉教獻身主宰這個戰爭。在公平正義中,神聖戰鬥主宰殉教獻身,它們是超越兩個形而上的兩個主要顯示,也就是貞潔純真與公平正義,在沙皇的人性與神性之雙重狀況是一個超越性的整體,是由公平正義和貞潔純真作為主體顯現。
恐怖伊凡加強誇示自己的貞潔性,以便與相對的公平正義表現出來,把人性當作一種宇宙性的典範,把天使長邁寇與萬君之王的上帝平行類比;他表現這些典範,以實現基督內在的聖愚,並且解釋自己互為矛盾的語言。關於這種聖愚的本質,聖保羅指出這個神聖語言內存於神聖的歷史當中,是神的一種隱藏智慧;這個智慧被神附著在世人的榮耀裡。聖保羅使用「基督的聖愚」這否定語,來顯示上帝的智慧;以聖愚表示基督的智慧,以基督的脆弱證明在十字架殉教作為力量的一個形式。聖愚從亞當開始見證人類墮落腐敗的狀況,如同《哥多林前書》:「我們是用世界的污穢所造,迄今為止,我們將所有事物洗滌清除。一個愚人藉著可憐的外貌以公開承認他的墮落腐敗……。」根據《約翰福音》記載:「羔羊淨化整個世界的力量顯示基督在福音書裡之神化身為人的情況,實現聖子的天意。」另外,也有啟示錄的相關記載:「被宰的羔羊能夠接受權力、財富及智慧,而賜福、榮耀及力量也被注入其身,直到永遠。」這都詮釋耶穌基督的犧牲,是一種權力與統治的象徵,與上帝相類比,顯示在智慧神學中互為矛盾與似是非而的情況。
莫斯科神學家,常在末世論裡描述福音力量的影像,這些影像通常被描述殉教獻身、神聖戰鬥與授予權柄賦予王位的意涵聯結起來。有一幅摘錄自慶祝烈士儀式詩的畫像,名為「上天堂的沙皇,受祝福的萬君」。屠龍者聖喬治是這個主題的另一個表達方式,這位烈士參加基督的聖戰;殉教獻身在另一部分畫像表現,以騎著白馬類比《啟示錄》所描述,天啟的萬君之王和宇宙邪惡蛇龍對抗。這是用神聖暴力把沙皇的軍事神聖化,畫裡也畫著恐怖伊凡從喀山戰勝歸來的情形,隱喻是上天的沙皇、受祝福的萬君;有個縮圖把恐怖與屠龍者混為一起。聖愚的伊凡、萬君之王的上帝,以及天使長邁寇三者是一致的,官方把恐怖伊凡的喀山戰役,與福音裡殉教獻身、聖戰及授予權柄的王位結合,並將沙皇的嚴厲包含在裡面。圖像中描述恐怖伊凡率領軍隊,跟隨在天使長邁寇背後,從喀山凱旋歸來。天使長是上帝的恐怖將軍,其上是聖子伊瑪紐爾及聖母,沙皇的戰士是天啟示的軍隊;他們幫助沙皇完成勝利。圖像宣示俄羅斯沙皇是朝向神聖歷史的末世與聖戰。透過暴力和毀滅更新宇宙,天使長邁寇像鏡子般反映撒旦;他在天啟示的阿瑪戈登戰役中戰勝撒旦,飲嚥國王及有能力者的血以處罰他們,用聖人的血餵飽自己。在歷史上的時間中,天使長邁寇確保以死亡換來相對的新生;這是在天堂或地獄中新生命的開始。依據亡者的道德狀態,或以謙恭或暴力的方式,把靈魂從身體分離,同時敲響喪鐘,將亡者引到上帝那裡。天使長邁寇是耶穌基督慈悲與可怕的死亡天使,莫斯科王國沙皇的嚴厲,是天使長邁寇可怕煉獄那一面的反映。恐怖伊凡的公平正義也會如此淨化俄羅斯人民,使成為上帝的選民;這也就是「歐普利乞尼納」的必要殘酷背景。
恐怖伊凡式的暴力儀式,是促使早期現代化的一種典範現象;他個人病理學的表現,也顯現「群眾暴力」自己合理化的病理學典範現象。據說十六世紀法國的群眾暴力,也是來自於懲罰性淨化作用的,一個傳統歷史演變的結構。恐怖伊凡的暴力與褻瀆,也展示一個源自於基督教傳統以及民間傳統的結構。這個結構是一種官式的,對於基督兩性詮釋的一種理性化;正如車爾尼雪夫斯基所說的,恐怖伊凡的神性,存在於與他的神性相關的關係當中,恐怖伊凡對於他在基督中的人性詮釋,是他整個王權系統的核心,也是自我理性化、合法化及公正化的一個心理和行動機制。
(原載2005年二月號《歷史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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