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ub Taipei
東年
家裡的電話終於接通，范德林在手機上和太太說：「啊，我和莊經理在一家日本料理店，不回去吃飯了…..」他說：「對不起－－對不起呀小可愛，妳手機沒開，我打過好幾遍，還留過話喔……」
「奉罵呵？」莊經理說：「才新婚，還足刺呵？」
「已經在煮飯咯，所以撒嬌。」范德林說。
他們進店已經半個多鐘頭，自己從冷藏櫃拿出來的半打台灣生啤酒也已經喝到第四瓶，老闆卻還沒上菜。
「這間店今兒日看起來怪怪，你有看到麗可桑沒？簡單親像頭家一個人在店裡。」莊經理說：「其實啊，我攏莫是想備來看麗可桑？痴想伊有一工即好頭家不在台北，而伊即好飲醉，嘿嘿。」
「呵。」范德林說：「按那，我即免送您轉去厝咯。」
「哈哈－－我最後莫攏是會醉？多謝你這幾年來，時常送我轉去，而咱們銀行的黃金時代已經結束咯，我也勿會當可再給你照顧咯。」莊經理說：「你看，咱們在七十八年的股票，一股值得差不多兩千塊，這麼才十幾塊－－十九，外資來併購那會有什麼效？我經理莫是要去想辦法揪客戶，還可要揪保險哩？呵呵，這那有親像是咱們銀行員的生活，好僥倖我們老人隨時會當退休，簡單你們還少年，可憐。」他呵呵一笑，又說：「併購那有效，併購了莫是拼勿會過外國銀行嘛？咱們若是可再拼不出什麼經濟奇蹟，錢行勿會出去，親像咱們銀行不管按那大，莫是井底之蛙嘛？一比即是LP比雞腿嘛…..香港九七年的時瞬，匯豐銀行一股仆屆剩台票二十塊，許當時，我買有五萬股，可惜我尾後沒留著，伊這麼呵起在五百塊，二十五倍噎，還可備在台灣加緊佈局喔….」
范德林知道莊經理會繼續呶個不停，這些話他已經聽了好幾遍；他用兩手撐著兩頰，假裝聽著，而眼睛望過莊經理側邊的窗玻璃。
料理店裡空曠的桌椅在玻璃窗浮映的影像後面，南京東路的這條巷子裡各種商家看來還是燈火明亮，人進人出；在這些小店後面遠處高矗的銀行大樓群，卻只像虛渺的陰影。下班後的辦公大樓本來就是如此黯淡，但是他想起上個月在上海市區夜遊所見樓群通宵達旦的燈火和燈飾，就特別感受台北的退色。
料理店的老闆娘終於撩開布簾，進門來對他們深深一鞠躬，以日語說歡迎光臨，然後提起手提袋說：「我即才即好在朋友的店拿莎西米，我先生扣電話去講莊大人來咯－－還未上菜呵，哈哈，我先生伊今兒日不是備來開門，伊是關店第一工勿會慣習，想備來煮奉該己呷，沒想到你們會來，多謝你們來陪我們吃晚，今晚本店請客呵。」
老闆也終於上菜了，先有牛肉蘆筍捲、昆布海貝錦和、山椒味噌牡蠣、鹽烤秋刀，後來又陸續上了栗粉蛋漿炸蝦、醋酢章魚、海蛤野菜沙拉和烏賊鑲飯；這時，他才上桌向大家敬酒。
籃子裡那兩瓶啤酒喝完了，老闆開了一瓶千歲鶴系的雪原舞日本清酒。老闆娘和往日一樣喝得豪爽，但是太猛太急，而老闆喝得保守且沉悶。
「喔，才呷兩、三片莎西米……即備奉麗可桑灌醉咯。」莊經理鬆了領口，伸了伸頸子說：「范德林，換你仆通關，才四個人啦…..」
「是啊，一個通關才六杯，這若小杯。」老闆娘揚了揚杯子說：「小范，你今兒日仆拼飲一點兒，我們圜友倒店了，以後勿會當可再呷到這款好料咯。」看范德林有點遲疑，她又說：「準講是可憐我們圜友關門好否？至少也仆兩個通關啦－－啊，我們開店的人，每晚若是聽到人客鬧酒、唱歌、大聲嚷，許是最歡喜最快樂的喔。」
范德林聽了難過，就對老闆說：「我先來敬頭家歡喜好啊，老闆－－你親像不歡喜喔，想開一點兒，又不是講簡單你們圜友一家倒，——我們銀行也備倒咯，呵呵，不是講我備唱衰台灣，這麼沒人坐圓桌兒飲酒講生意啦，而少年兒勿會曉飲酒，攏莫是咖啡飲飲即解決了？所以料理店啦、餐廳啦、這款店許款店這倒許倒，計程車司機晚時莫是載沒人？」
老闆突然舉起酒杯，笑著說：「哈——開店十幾年，我頭一擺看我某，店門才開就喝屆這爽快，我先來敬我某許若辛苦，今晚我一定備合伊好好亂搞。」
「好好好，我們也來敬你的粹某，大家亂搞。」莊經理說。
「我們搞四P呵。」老闆娘說。
「三個LP，嘿嘿嘿。」莊經理說。
他們這麼鬧一會兒，那一罐將近兩公升的日本清酒又鬧下肚了。
「今晚飲了足爽－－足爽－－」莊經理說：「真是備店家請客啊？」
「當然，當然。」老闆娘說：「感謝你們來參加我們的閉幕式嘛。」
「唉－－」莊經理也吐酒氣也嘆息說：「要不按那－－咱們來桌兒收收則些，我率你們來去七條通唱卡拉謳歌。」
在林森北路七條通的巷口，范德林又拿起手機打電話；當太太拿起話筒，他聽得裡面有韓國電視劇的吵鬧聲。「小范呵。」太太說：「要回家抱老婆了呵，噫－－你好像喝多了喔。」
「還沒還沒。」范德林也聽到自己聽筒中有沉重的呼氣聲，就拿開聽筒繼續說：「還被經理綁著，現在正要去喝第二攤…..」
走在前面的莊經理回頭說：「可憐的小范，你某又可再給你教示呵－－伊們頂禮拜才剛剛度完蜜月。」
「喔，恭喜恭喜。」老闆娘也轉過頭來說：「但是，我等一下備罰你酒，你那會沒發帖兒奉我？」
「什麼罰我酒，這若不景氣我幫妳省錢呢，好心卻奉雷親。」范德林說：「你們等一下應該是幫我飲酒才是喔，你講對不，老闆？」
「人在問你話噎－－」老闆娘拍了拍老闆的肩膀，再看一下她臉，說：「哈，飲醉了。」
老闆晃著腳步走路，一路走頭一路低，進了卡拉謳歌店，擠在沙發角落就勾了頭睡。「可憐的老公。」老闆娘輕輕拍先生的臉頰說：「那會還沒唱歌，就備睏咯？」她深情的望著他的臉，呆了片刻，說：「他已經難過好幾天了。」
一進這家卡拉謳歌店的門，莊經理看到幾張韓國人臉孔，曾經問：「這裡是上名古屋嗎？」店裡的小姐答是；坐了一會兒，他看不到半個熟識的服務小姐，就又問拿酒牌來看的服務小姐：「這是上名古屋嗎？」
小姐答：「是啊，這家店換媽媽桑囉－－換老闆囉。」服務小姐說：「我們小姐比較幼齒啦，以前的小姐據說都很老，媽媽桑看起來還像是老祖母嘿。」
「妳很刻薄喔，那是我們的老朋友噎。」莊經理笑著說：「好吧，先開一瓶威士忌吧。」
「嚄嚄，威士忌－－」范德林說：「捏瞇啤酒，捏瞇清酒，而這麼備飲威士忌，按若混－－啊，我一聽即頭殼恍。」
「什麼頭殼恍，一罐還不夠麗可桑一個人飲呢。」莊經理說：「是不是，麗可桑？」
「我沒問題，我－－我合老朋友作夥攏勿會計較。」圜友老闆娘說：「不過，我等一下，還可要率老公轉去。」
「妳放－－心，放心，我會斟酌，我先來點幾條兒日本演歌，咱們來同儕唱，唱唱則些，妳的酒就會退真贅。」莊經理一邊翻看歌本，寫點歌紙片，一邊說：「永過喔，這是日本人行踏的所在，這麼日本人攏走大陸去咯－－日本人早就走大陸去咯，後來台灣的生意人又去作台商，這些店早即倒屆東倒西歪了－－」他瞥了斜對角一組沙發裡的三個外國人說：「最近簡單是有來一寡兒韓國人，呵，合洗衣機、電冰箱，還汽車同儕來的啦－－小范，你備點什麼歌否？」
今晚談了太多不景氣的事，讓范德林滿心憂慮；他沒點歌，他再喝一點酒也開始打盹了。
有一次他醒來，看到莊經理和圜友老闆娘身體緊緊貼著，在唱台前的小舞池擁舞；唱台上，一個韓國人聽起來是在唱〈永恆的回憶〉韓國原曲。
他再一次醒來的時候，圜友老闆娘正在唱日本演歌〈哀愁的火車站〉，而桌上多了一位銀行的老客戶正和莊經理在伐酒拳。這個建築業的大客戶，范德林也是熟的，當時他在放款部門，按莊經理的指示常給這位客戶特別照顧，自己也分得不少好處；此外，他也經常下班後，接受這位客戶的招待，在夜晚的台北街巷到處吃喝玩耍。
「啊，葉董事長，真久沒看得你咯。」范德林說：「聽講你去大陸造鎮，趁大錢呵？」
「趁大錢？姦－－我差一點兒脫褲卵轉來！」葉董事長說：「我即兒才在合經理講，奉一個新換的姦－－伊娘省長合一幫貪官污吏，活剝生吞，潦五千萬－－」他拍著手，對著唱完歌回座的圜友老闆娘說：「啊，麗可桑，汝的歌聲足贊….」
「多謝妳們不棄嫌。」圜友老闆娘說：「已經晚咯，我備失禮先走咯….」
「才點外而。」葉董事長抬起手臂，以食指點著點著勞力士錶的錶面說：「我即才在合經理講，咱們備來去換一個較趣味的所在…..」
「啊，謝謝，謝謝，但是我要較緊轉去啊，我簡單是酒備上頭了。」圜友老闆娘一邊說，一邊輕拍自己先生的臉頰。
葉董事長和圜友夫婦也是熟人，他在這對夫婦要離去時，站起來對她們深深一鞠躬，謝謝他們曾經給他好的日本料理和許多美好的夜晚。他這麼一說，圜友老闆娘忍不住掩臉哭起來。
葉董事長說：「啊，對不起對不起，害妳傷心難過。」
圜友老闆娘說：「沒什麼，只是想到以後看不到老朋友了。」
范德林又拿起手機撥家裡電話，因為是週末太太還在看電視，聽起來像是在看電影片。
「小可愛啊，實在對不起啊，現在是在第三攤….」范德林聽到太太用力吸氣的聲音，心虛的拿手蓋住話筒。
莊經理作狎說：「呵呵，你在做啥？驚你某鼻到粉味呵。」
范德林收起手機說：「我某叫我趕快回家去搞她，害我這麼心臟碰碰跳－－不能在外面亂稿喔，只能回來搞我喔，嘿嘿。」
范德林點起香菸的時候，腦海裡浮出新婚妻子橫陳床上的撩人模樣。這一想像，在他們新換這家酒廊的服務小姐還沒開始勸酒，他就已經興奮的喝起來。後來，因為葉老闆和莊經理一直低頭談事，他也就自己一曲曲的唱，從西洋、日本、國語一直唱到台語歌謠；幾首拿手歌唱完了，他意猶未竟，也不知為什麼，竟然點起一首兒童歌，唱〈聖誕老人進城了〉。
「你麼好－－聖誕節還可早咧，而你給我這麼即什麼－－聖誕老人進城了，你今晚很駭喔。」坐他檯的小姐在他的酒杯添加了酒，把手放進他大腿內側搓磨，又說：「你那會這麼駭？」
「我是害怕的駭。」范德林說：「不是很駭的駭。」
「嘻，范德林還足醒喔。」莊經理說：「伊是恐驚妳－－稍等會給伊的童子雞咬去。」
「我等一下，也會咬你的老童子雞。」
「嚄－－妳足貪呷喔。」莊經理摟了摟自己身邊的小姐說：「該己咬該己的，每個男人只有一個LP嘛。」
小姐比起兩個指頭說：「一個LP有兩個蛋蛋。」
「嚄，敗年冬厚痴人。」莊經理說：「這不景氣，搞得大家起狂起嘯咯。」
(2005年元月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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