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阿母親教學步虛,來讀〈步虛詞〉
母親教孩子走路,這是我們一生的起點。《二十四詩品》作者司空圖,寫過一首〈步虛詞〉:「阿母親教學步虛,三元長遣下蓬壺。雲韶韻俗停瑤瑟,鸞鶴飛低拂寶爐」。
☆平凡日常
這首詩,鏡頭事實只看到一個特寫:「母親的手牽著我,一步一步,慢慢向前」。
生命的長途走過了,走遠了,接下來都是回憶和感觸。先是感謝和想念,母親那樣柔軟的情腸,不是真實人間可以蘊養的吧?宛如從蓬萊仙境遞來的溫柔牽引;接著往事如潮,點點滴滴,有美好的,有胡鬧的,有傷心的,也有溫暖的……,成長的眷戀和悵惘如樂音旋繞,清雅的天界韶音和嗚咽的人間喧囂交纏,天上人間,餘韻不散;時間隔得越遠,所有的煙塵濾盡,只看見精緻的鸞和潔淨的鶴,從天飛來,繞著香爐盤旋低飛,煙薰著無限的想念和珍惜,緩緩騰升……
☆翩然人間
如果進一步深入背景典故,「步虛」原指道士在儀式中繞壇、穿花、誦唱吟誦,傳說旋律舒緩悠揚,平穩優美,如眾仙飄渺行於虛空,故名「步虛聲」。南朝道士陸修靜在《洞玄靈寶說光燭戒罰燈祝願儀》說:「聖眾及自然妙行真人。皆一日三時,旋繞上宮,稽首行禮,飛虛浮空,散花燒香,手把十絕,嘯詠洞章,贊九天之靈奧,尊玄文之妙重也。」
步虛詞、步虛韻,是吟誦時的文詞和腔調。陸修靜在《太上洞玄靈寶授度儀》編撰十首步虛詞,而成為一類常見的詩體;南北朝時期的庾信,隋代楊廣,唐代顧況、吳筠、劉禹錫、韋渠牟、僧皎然、高駢、陳陶,北宋、徽宗,金代元好問等人都有步虛詞傳世;南宋郭茂倩《樂府詩集》即稱:「步虛詞,道家曲也,備言眾仙縹渺輕舉之美。」
襯著「步虛」樂音,這首詩的理解,除了想念和感謝,又多了些生命美感的涵養。宛如一個母親的深沉教養,優雅走路,寧靜生活,掙托現世的功名利祿囚縛,在生命的精神嚮往中翩然起舞。
☆飄飄遊仙
當然,詩中的「阿母」也可以延伸出神話人物西王母。李商隱描繪「瑤池阿母綺窗開」;劉禹錫的〈步虛詞〉呈現了「阿母種桃雲海際,花落子成二千歲」;司空圖的〈步虛〉就成為遊仙詩,再現了護佑萬物的創世女神西王母,引領仙子們奏樂,靠近紓寧平衡的身心安頓,藉西王母故事來讚頌母愛,同時又藉母愛的付出,對照出大部分我們的「來不及回報」,從自己的渺小回歸到天地孵育的寬闊。
☆天地悠悠
唐末黃巢入長安,司空圖(837~908)拒絕招攬,逃往鳳翔投奔僖宗;僖宗遷往寶雞後,司空圖與其失散,回鄉隱居中條山王官谷;即使身受家國巨慟,他卻在以一生清名護佑了整個山谷無數在亂世掙扎的「桃花源人」;和谷中避難的老老小小,閒話日常,詩作平淡,描寫珍愛的日常生活。本來字「表聖」,盼有所「圖」,最後卻只能自號「知非子」,在四顧蒼茫的悲抑中,〈夢中〉仙遇:「幾多親愛在人間,上徹霞梯會卻還。須是蓬瀛長買得,一家同占作家山」,成為不得不然的寄寓;他住在預先開鑿的「活死人墓」,唐朝覆滅後,絕食而死。
就在全世界都感念母愛的這一天,讀一首詩,感謝我們都受到護佑,好好活著。
2.谷中有賢人,來讀《二十四詩品》!
司空圖隱居的山谷,地很大,他需要的生活空間不多,有些流民在戰亂中逃了進來,他也不反對。國既零散,只剩下家,能生活就生活,大家還能守在一起,就好好珍惜這一瞬吧!
慢慢地,大家發現,劫軍掠匪從不入谷,只說「谷中有賢人」,珍惜一段值得珍惜的傳說,讓這亂世多了個小角落,可以安安穩穩地過日子。當時,河中節度使王重榮父子鎮守漢中。所謂節度使,就是現代的武力軍閥,等於是三國時代的曹操、袁紹,放在動亂時代,可是不得了的大人物啊!他們父子都很崇拜司空圖,對外宣稱司空圖為他們寫了些字,還載著一車又一車絹綢、糧食和禮物來酬謝。
回想一下,從魏晉南北朝一路延續下來的「讀書人的清高」,標榜有「氣節」的隱士,心裡一定會很憤恨,想著:「我沒有攀附權貴,這些題字都是騙人的,我這樣高貴的文人,豈肯為低俗的軍閥服務?禮物啊!統統退回去,不能讓自己的清譽染上污名。」
可是,司空圖從不退回那些禮物。他住在「活死人墓」,對家國的熱切期盼,既已萬事皆休,怎麼可能在乎那些虛名呢?在谷中,除了他的「墳墓特區」之外,還住著好多沒有生產力的避難流民。為了讓大家好好生活下去,他在谷中設置「物資集中儲放區」,把節度使送的禮物,分類儲存,沒有專人核發,也不會有任何階級區別出施捨同情和黯然失落,任何人有需要,都可以極有尊嚴地自由取用,食物也好,禮物也不錯,司空圖都留用了。對谷中所有的人而言,這些餽贈,保障大家自由而尊嚴地活下來;對節度史來說,也真是極有面子的大事,光想著「我所有的禮物,司空圖都收了吔!」就成為軍閥的文化裝飾,於是,他們送得更殷勤。
這短短的幸福日子,像在混亂篇章裡填進一個寧靜的「逗號」,世界仍然躁亂,家國崩裂的「絕望列車」,一路衝衝撞撞,終究還是走到了絕境。
大唐賜名「全忠」、曾逼得司空圖裝瘋返鄉的朱溫,假天子之威架空朝廷後,很快就推翻唐朝,建立梁朝,為自己改名「晃」,強調自己如同日光,一路摶扶搖而直上,光照大地。連他自己都沒想到,這些雄心壯志,不過是亂世中的浮塵。接下來的五代十國,一代比一代的壽命更短,梁朝在十七年後亡國,後唐十四年,後晉十一年,後漢四年,後周九年,這種歷史的「不幸」,成就了小說家的「幸」,直到現在,仍然有無數的創作者透過各自的觀點,重新詮釋這段朝代不斷更迭的生死拔河。
幸好,司空圖來不及看見這些歷史的滄桑和淒涼。唐朝滅亡的消息傳來,他失去活下去的意義,史書上記載他「絕食、嘔血而死」。絕食應該是真的,吐血恐怕跟創作效果有關,雖然很多文學故事喜歡描寫絕食的人吐血了,事實上,沒有任何醫學證據證實絕食和吐血相關。
《舊唐書》把司空圖放在〈文苑傳〉;到了歐陽修、宋祁編的《新唐書》,這些讀書人的個人意志更為強烈,覺得光是「文苑」,不足以表達出他們的尊敬,就放大這一段「亂世中的避世桃花源」,把他放進〈卓行傳〉,更是凸顯出高超卓越的賢名。《舊唐書》前後三十萬字,唐朝結束不久,到了後晉時期就編好了,可以說收錄了所有龐雜的資料,當然也放進各種稗官野史怪亂傳說;到了宋仁宗,讓歐陽修這些文人重修《新唐書》,全書只有九萬字,刪去不可靠的資料,留下典型的文人風範。
司馬光編撰《資治通鑑》時,比較喜歡選用《舊唐書》的史料,因為時代比較靠近唐朝,而且很多原始的資料,避開了編修者的主觀意識。我覺得《新唐書》值得記功,就是把司空圖轉進〈卓行傳〉,凸顯出在亂世裡,我們不能只想著自己一個人,保存更多人的生存,是我們在咀嚼司空圖時,最深厚的情味。
當我們的人生萬般失望時,總有一些小地方、一些小事,我們是做得到的,就應該認真去做。司空圖的失落,只和理解他失落的人分享;對所有平凡人家只想「好好活下去」願望,他尊重、珍惜,並且努力陪伴大家、守護大家,這樣的同理和支持,一般人很難做到吧?
這就是聚焦在司空圖身上最美麗的光!表現在《二十四詩品》裡的「詩」和「品」,也是這樣透亮的光,乾淨,絕美,濾盡塵埃,無論如何,都能找到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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