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過年、元宵、掛紙,這是客家人最重要的歲時禮俗,也充分表現出客家人慎終追遠的傳統。在苗栗客家庄,我們仍然可以看見保存相當完整的客家禮俗,但是這些農業社會留下來的文化,隨著社會變遷,正一步步走向消失。
消失的不只是語言文化,一棟棟老夥房變成水泥公寓,一條條大馬路取代鄉間小徑,記憶中的溪流變成又臭又髒的排水溝,近鄉情怯,這是年輕一代客家人的共同心情,回到故鄉,竟然已經認不得回家的路。
對後生一輩的客家子弟來說,面對的不只是語言流失的危機,還有生活環境的惡化,以及農村經濟的破敗。
主文:
大年初一清晨六點,客家八音的喧鬧聲,從祠堂的擴音喇叭傳出,微矇的天色,裊裊香煙瀰漫在寒冷的空氣中。「時間差不多,好拿出來拜咧!」阿善公不停地向媳婦叮嚀,「不快點,等一下又沒位子擺了!」只見家家戶戶用竹藍或端盤,盛著拜祖先的祭品往廳下(祠堂)走,平常冷清的黎屋,這時變得熱鬧起來。
桌上一碗碗的素菜及筷子,整齊地擺在供桌上,不分老幼婦孺,大家開始點香,先拜公婆(祖先),再拜牌位底下的神龍土地公,最後再拜門神和天公。當所有人都上完香,阿善公帶領所有派下子孫,感謝一年來的平安,也祈求黎家列祖列宗保佑子孫,未來一年事業順利。
這裡是位在苗栗頭份山下里的「黎屋」,傳統客家的三合院夥房,雖然不少老房子年久失修成了危樓,周圍也蓋起現代的水泥樓房,但是老夥房的規模仍在,「京兆堂」三個字正掛在祠堂門口上方,代表來自中原的一支,也是對先祖的追思與崇敬。
所謂「黎屋」,從字面上的意思就知道,住在這裡的人除了嫁進來的媳婦外,全都姓黎,每到過年,各房的派下子孫,無論住在夥房,還是到外地發展,都會回到黎家祠堂祭祖。「這係誰的孫子?生得按緣投(英俊)!」「這又係誰的妹仔(女兒)?生得按靚(美)!」儘管大家都有親戚關係,但是不同房的派下子孫,彼此之間少有來往,而且現在大部分已經搬出夥房到外面住,只有過年過節回來拜拜,拜完之後又趕著離開,就算見面還是互不認識。
「現在已經愈來愈沒有過年的味道了,不像頭擺(以前),除了殺閹雞、打菜頭粄、發粄、紅粄、炸油墜子,還要用肥湯搵筍乾、長年菜,忙到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回想起以前過年忙碌的情況,幾位黎家媳婦都慶幸現在不用再做得如此辛苦,不過外面買的總是少了那麼一點味道,像是閹雞,阿善公就堅持一定要自己養,「外面的雞又瘦又小,不像自己養的,皮又肥又黃,拜公婆(祖先)才像樣!」
今年已經八十多歲的阿善公,除了腳有些不便,身體還相當硬朗,每天固定到菜園澆水,還養了兩籠的閹雞,雖然兒子們一直希望接他到外面住,但是習慣在夥房的他,寧願自己一個人住,也不願離開他心愛的菜園。其實,像是阿善公這樣的老人家愈來愈多,偌大的黎屋夥房,現在只剩不到幾戶人家了,大部分都是一對老夫妻,守著祖宗留下來的田地,最後的剩餘價值就是幫忙帶孫子,還有種菜給小孩帶回都市,「自己種的沒灑農藥,吃起來比較安心啦!」
不管是周圍景觀或是宗族之間的關係,黎屋真的變了許多,「現在的夥房根本就不是以前的樣子!」曾經負責編纂黎氏族譜的文章伯,回憶起小時候的夥房,不但是標準的三合院,夥房出入口還有一座門樓,「頭擺這裡不太安寧,有很多土匪搶東西,只要把門樓關起來,裡面就安全了!」除了門樓,夥房在兩個角落還設有槍櫃,等於現在的軍火庫。
不過在日據時代,門樓因為年久失修而崩塌,國民政府來台
之後,不少土磚房也改建為紅磚房,甚至在周圍蓋起水泥樓房,昔日夥房的規模,只能從耆老的口中得知;至於那兩座槍櫃,早就找不到任何遺跡。
不只老一輩的感嘆,年輕一輩為了求學及工作,被迫離開故鄉到都市發展,才幾年的時間,頭份開了好幾條大馬路,其中一條建國路,四年前硬是從黎屋後方切過,原本完整的夥房,被切成了兩半。許久未返鄉的年輕人,剛開始竟然連回家的路都已經找不到。
「頭擺這條大馬路還沒開,感覺夥房好大,就像一個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現在馬路開了,埤塘和竹林沒了,童年的記憶也消失了!」阿善公的大孫子煥勤,大老遠跑到南部的高雄發展,對於黎屋近年來的改變,有著幾許無奈;煥勤的三姐月琴,也對那片陰森森的竹林有著許多回憶,「每次晚上回家,風吹動竹林的聲響,真的好恐怖!」還有位在豬眷旁的茅坑,蹲在上頭總是擔心會跌下去;另外屋後一排綠油油的油加利樹,以及充滿各種動植物生態的大埤塘,也是孩童時最美好的記憶。不過這些景物,全都被水泥樓房和柏油路取代。
「不是我們不願意回來住,而是頭份的空氣實在太糟了!」阿善公的二媳婦每次從台中回到頭份,最受不了的就是工廠排放的廢氣,「走高速公路只要聞到臭味,就知道頭份到了!」無論是紡織廠,還是化學工廠,每到深夜,就開始排放大量的黑煙,嗆鼻的臭味,讓人想要作嘔;但是憨直的客家人,為了保有就業機會,卻只能忍氣吞聲。
沒有人知道該怎麼辦,就像黎屋日漸崩塌的老夥房,因為複雜的土地所有權問題無法分割,就算分割了,這麼多的派下子孫,每個人也只能分到小小一塊,因此有辦法到外面蓋屋、買屋的人,就從此離開夥房,沒有能力搬遷或不想離開的老人家,就成了黎屋最後一批的守護者。
「阿太(曾祖父)抱抱好嗎?阿太分糖給汝食!」阿善公用客家話逗著曾孫輩的小朋友,不過小朋友並沒有回應,走過將近一世紀的歷史,阿善公對於社會的變化頗看得開,「我們已經老了,這些事情就交給後輩子孫解決吧!」阿善公不願去想夥房的未來,對他來說,能夠在故鄉平安的度過餘生,過年過節,兒子和女兒還記得回來探望老人家,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至於近鄉情怯的年輕人呢?在故鄉的召喚聲中,還有什麼比貼近祖先及土地更重要而迫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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