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熟睡著，靜得像只娃娃。
她就擺在那兒任人擺佈又拒人於那具軀殼之外。
只需伸出手，誰都可以輕易的擁抱她，也只能擁抱。
誰都沒法越過這城池，親吻她的內心。可誰在乎？沒有心靈的娃娃也還是討喜、惹人憐的。
誰要一只聒噪的娃娃？
誰要？
午後那道陽光在厚實的窗簾布中，花了好幾個小時才終於奮力從縫裡鑽出，它所以得意洋洋的朝女人邁進，毫不客氣的親吻她的每吋肌膚，只差一步就要到達那粉嫩的唇上…，沒預警的那一瞬，女人睜開眼。
而天，黃得就要轉紫了。
「你今天愛我嗎？」她賴在床上一整個下午，好不容易睜開眼，便衝著床邊那個當了20分鐘鬧鐘的男人這樣問。
「愛。」像回答又像嘆息，男人溺愛的捏捏她的頰，千篇一律的回答。這個問題，他回答了好多個日子，女人把這問題當成跟睜開眼睛一樣理所當然的睡醒公式。
男人也熱愛這個問題，就像他熱愛這個賴在床上朝著他微笑的女人一樣。
和女人相處的時間裡，只有在這幾秒裡，他才充分感覺到自己是被她所愛的。
她從不在乎他做了或沒做什麼，他們之間的相處像普通交情的人一般，要不是這樣的一個問句，他想自己可能真會忘記他們是情侶這件事。
「我和佩禎只是去吃吃飯而已。」
「喔！」
他又想起昨晚他刻意讓她遇上自己和別的女人單獨相處。
和預料的一樣，女人沒多問，就只應了那麼一聲，再沒有其他多餘的情緒反應。
就好像鄰居間路上遇見了便彼此打招呼一般自然。
總是這樣，總是只有他一頭熱，在他們的愛裡，她事不關己的來去自如，只有他像個傻子，老期待她多給自己一些什麼。
沒有，沒有甜言密語，沒有吃醋，從來沒有，除了那個問句，女人總是吝於多給他更多。
也許女人從沒愛過他也不一定，每當他這樣想，心底總有一點氣憤、一點難過、一點挫敗，還有寂寞。
是了，他愛得好寂寞。
「如果有天，你厭倦了愛我，就老實跟我說，這樣我才好離開你。」
那個他反覆演練無數次後，終於鼓足勇氣向她告白的日子，女人好乾脆的答應和他交往。
他心裡高興的像是連續中樂透頭獎1000遍或是10000000萬遍。可他還沒好好感受完這股得意，女人便又說了那話，那殘忍的不像人該說的話唷！
她那兩瓣粉唇，他每天都想像著自己終於達陣的那個夢一般的天堂，傳出的不是天籟，卻是這樣離開的宣言。
每天每天，女人問自己還愛不愛她時，男人總在想著，她是不是好想離開自己？從他們愛情開始的那天起，她是不是就好想走開？
是了，她只是擁有一付好心腸，不捨得拒絕他，所以才勉為其難的答應了他的請求。
是他厚顏無恥的纏著她，總不肯放開她，總不肯讓她自由。
是他卑鄙的幻想，她只是好愛他，才會那樣每天都關切著自己愛不愛她的問題。
是他自欺欺人，以為那個會飛的天使樂於為他拋棄一整片天空。
一個天使加上一個男人，等於寂寞和折磨。
他寂寞。
他備受折磨。
他走不進她的璀璨天堂，又退不回他的平凡人間。
可他怎能放棄擁有她？就算只是空蕩蕩的軀殼也都能多填補點寂寞的時空。
他不需要她的愛，他可以自己付出兩倍的愛。
他是這樣想的，2+0=2，在他們初初交往的那段日子，他總要這樣告訴他自己。
1+1和2+0結果都是一樣的。是一樣的。他們愛情的總量一點都不少。
不。少。
「妳愛我嗎？」
男人在那個告白的日子，在女人的那句震撼中，曾經這樣勇敢的問他的天使。
「我不知道。這問題好難回答。」
他的天使在沒有半點風的午後這樣告訴他。
不知道，她不知道，他的天使不知道自己愛不愛他。
只是風停了，所以她也停了。
那麼，他們每相處多一天，他是不是就多為難她一天？
往後的日子裡，他再不問她相同的問題。他再也承受不住另一回的打擊，有些事不知道，就是最好的知道。他不要想像她可能會受不了，終於誠實說出不愛他。
他所以像隻駝鳥，躲在那個只夠遮掩他愚蠢腦袋的小洞裡，靜靜守護他假想的答案和結果。
今天是他們交往的第100天。
有人說交往的第100天決定了戀情的結果。
如果那天兩人相處融洽，那麼愛情便能長久；如果那天兩人發生了不愉快，那麼這段愛情注定不能長久。他想好好把握今天。
把握了今天，他就能擁有女人往後的每一天。他是這樣想的。
「發呆？」女人輕揮著她白嫩的手，將男人從思緒裡喚回。
男人撥下她的手，緊握。
「告訴我，為什麼妳連愛不愛我都回答不了？」
他是真的想把握住這第100天，可他更想弄清楚，他和眼前這個女人，他們之間有沒有愛，也許他應該學會放棄，放棄綑綁她的自由。
「嗯，那個問題好難。為什麼你要這樣問？」
「妳不也老愛這樣問我？妳天天都這樣問我。」
「我？我才沒這樣問。」
「那妳剛剛起床時問了我什麼？」
男人好笑的看著眼前這個健忘的女人，一時間也忘了要難過女人還是答不出愛不愛他。
「我問你今天愛不愛我呀！」
「是吧！妳看賴不掉吧！還說沒有…等等，所以如果我問妳…」
男人好像有點明白問題在哪裡了，他緊張的頓了頓，深深呼了口氣，將疊他手裡的小手握得更緊些。
「妳今天愛我嗎？」緊張讓他變得口乾舌燥，可男人還是吞了口口水，慎重的好像回到告白的那一天，在自己脫口而出的問句中，他充分的感受到混在其中的自己心跳的節拍。也許過了這一秒，他的愛情便在這第100天終結…。
「愛。我今天很愛你唷！」女人將因害羞而刷紅的臉傾斜45度，然後露出一個耀眼的微笑，粉紅粉紅的那雙唇，那座天堂終於傳出男人夢裡的天籟。
「……」男人應該瘋狂的跳躍，應該瘋狂的大笑，應該親吻這世上的一切，可他興奮得失去了自己的喉嚨，他的腦、他的舌、他的心，他的所有都丟下他快活的飛上了天堂。
「我今天愛你，我每個今天都很愛你。你還沒對我告白之前，我每天都要想像一遍你說愛我的樣子。」女人見他傻笑不語，像是要給自己打氣一般深深呼吸一口，開始對男人說著他沒聽過的心事。
「我猜你大概這輩子都不會那麼做。我不夠聰明又不夠漂亮。所以我每天都要自己死心，要自己愛你到今天就好。可是每個起床以後的今天我都還是一樣的愛你。」
「然後好像奇蹟，你竟然真的傻呼呼的說你愛我。我猜你只是一時糊塗，我想你到了明天一定會後悔。只要不問，我當然可以自私的一直擁有你，可是我不想這樣。我不要你好痛苦的跟我在一起。我猜你一定不好意思跟我說實話，不好意思突然就拍拍屁股走人。外面有太多好女人，我知道自己不是最好的，可能還是差勁的。」
女人說到這兒，膽怯的抬眼瞧了瞧男人，打算停止這段言論。
男人用他的大手，捏捏女人微微顫抖的小手，不出一點聲，就用手心的溫度鼓勵她繼續說下去。
「老是害怕失去你，所以我好努力讓自己變得成熟懂事，就算討厭你和別的女人一起，我也要自己相信你，相信你每天早上說你今天也還是愛我的話。知道嗎？愛你好辛苦，有時候我真的不知道明天我還愛不愛你。」
「每天每天都痛苦的不想再愛你了，所以我總是安慰自己也許有天起床，我突然就不愛你了。像魚缸的魚一樣。」
「像魚？」
「嗯！我看過一本書上說，有些養在魚缸的魚記憶力其實很不好。
牠從魚缸的左邊游到右邊後，就會忘記自己剛剛從左邊來，牠以為自己還沒到過左邊，所以牠又重新游回左邊去。
也許有天我醒來，也會忘記自己愛你，我明明愛你的，可是突然就不愛了。
我應該很愛你的，但是也許明天我就不愛你了。
我偶爾會告訴只到今天了，明天開始我就會忘記自己愛你。」
「可是每個今天妳都會重新再愛我一次？」魚，他愛上的不是天使。原來如此，一條魚。
「嗯。我不知道我們的愛情會不會到永遠。我不知道明天你還愛不愛我。也許你也像魚一樣，你懂我意思嗎？游左邊，游右邊，懂嗎？」女人不知所措的伸舌舔了舔自己因緊張而有些缺水的唇，她想著自己又開始語無倫次了。
「懂。我也會。」男人捏捏她的手，想再多給他的魚一些勇氣。
「也會？」
「要是我也是魚，我也會像妳一樣，再幾遍都不嫌煩的重新愛妳一次。我才不會停止愛妳，我才不要只到今天，我只在妳的心底游，我游不出那裡的，知道嗎？」
男人想著，他和她，他們頭一次這樣融洽，頭一次他們沒有沉默，沒有各自的心事，他們的第100天，要是傳說是真的，那麼他好像看見了他和他的女人，他們會這樣幸福到老，就像童話故事說的那樣，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他愛的女人，呵！
今天之前他一個人孤單守護的愛情，突然間，擁擠得教人發笑。
他也是她愛的男人哪！
誰還管什麼天不天使，今天他最愛魚，只屬於他的魚唷！
「去走走好嗎？我突然好想散步，妳知道，像魚一樣，左邊右邊的游。以後，我都要牽著妳的手游，這樣不管游到哪裡，我們都有彼此作伴，誰都不會有機會忘記誰。誰都不會突然失去誰。我今天愛妳，每個今天我都愛妳，知道嗎？我的小傻瓜！」
「要是我們沒牽好，有人走丟了呢？」
男人牽起她小小的手，往門外走去，心裡還甜甜的想著他們的未來。
他知道他們今天相愛。
他知道他們的100天把一切變得不同，他們的今天說著他們往後的每個今天，他們的愛會一直這樣下去。
他知道的，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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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天愛我嗎？」
「愛。」
交往的第100天決定了戀情的結果…。
「要是我們沒牽好，有人走丟了呢？」
「不會的，這世界那麼小，像魚缸一樣的小。不管哪裡我們總會再找到對方的。誰都分不開我們，我們總會一起游，一起游到老，知道嗎？」
「妳今天愛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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