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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拎著累積一個禮拜，滿滿一個環保袋酸臭的衣服放假回家，瑪麗亞說我媽要晚點才回來，問我要不要先吃飯。
「有麵嗎？我想吃麵」我說完制服也不換往沙發一倒。
從前我會希望回家的時候媽媽在家，即使她只會煎荷包蛋我也很高興。現在卻越來越不想見到她，知道她不在家，反而暗暗有一點可以放肆的歡喜。
輔導老師說我們處在第二反抗期，對父母的行為感到厭煩就是徵兆。我不贊成這樣制式的說法，那得要我有辦法反抗才成立，如果我只能聽話沒有自主權，反抗期就只是一個名詞而已，我能反誰、抗誰。
瑪麗亞很快把一碗冒煙的食物端上餐桌，擺在那長形的寬闊餐桌上一角，那碗麵的香氣獨自上升顯得很孤單。我把麵端到客廳的玻璃桌上吃，瑪麗亞搖搖頭無可奈何走開。
我知道她討厭清理被湯汁噴髒的玻璃桌面，而我媽偏偏對玻璃的清潔特別龜毛。所以瑪麗亞應該也不歡迎我回家。
我問過瑪麗亞，為什麼菲傭都叫這樣的名字。
她說這名字不是傭人專用，因為她們家鄉的人都是虔誠的教徒，這是個榮取自聖母瑪麗亞的高貴名字。她說這些話時有點氣憤，以至於本來就含糊的字眼疊在一起，好像聖母瑪麗亞來我家當女傭，卻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那樣冤屈。
我很餓，呼嚕嚕吃完麵，發現玻璃桌上還算乾淨，沒有噴到太多的湯汁。於是把湯匙拿出碗外，讓混雜蔥末和辣椒碎屑的汁液滴在碗筷四周。我可以看見湯汁表面網狀的油脂紋路，在吊燈光線下閃亮流動。
「瑪麗亞，我吃完了」我喊叫著要她來收拾殘局。
瑪麗亞皺著眉用濕抹布先擦去湯汁，再用乾的廚房紙巾拭乾水份，然後用除塵紙發出乾澀的唧嗚聲，把玻璃恢復一塵不染的透明容貌。
她轉身要走的時候迅速瞥了我一眼，雖然她隨後端了一盤水果給我，但我覺得剛才她是用菲律賓話在心裡咒罵我。
我媽在我數學不及格的時候，瞪著眼說：「妳知道自己有多好命嗎？瑪麗亞不過大妳幾歲，為了生活非得離鄉背井工作不可。妳過得舒舒服服還給我考這種成績，不覺得羞恥嗎？」
我對這樣的說法無法茍同，那意思是說，如果妳們家很窮，數學考爛了也情有可原。而有冷氣可以吹、有蛋糕當點心吃的人，沒有考一百分都該死嗎？
所以我當時沒有痛哭流涕表示懺悔，也沒有因此覺得瑪麗亞很可憐，只是感到驚訝。因為我一直以為瑪麗亞至少有二十五歲了，原來她也不過十幾歲。
我叉起一塊鳳梨片，水果叉穿過去纖維的深顏色變化一清二楚。瑪麗亞正在用果菜機打綜合果汁，發出把物體四分五裂的蠻橫噪音。從隔開廚房和客廳的落地毛玻璃門，能看見她辨不出五官影子一樣的身軀微微移動。
她的身材比我好太多了，這就是我一直以為她至少二十五歲的原因。嚼著鳳梨多汁清爽的果肉，我想起雪泥因為跟女生交往而激怒父母那回事。
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我跟瑪麗亞發生不尋常關係，不知道我媽會怎麼樣？
雖然我從來沒想過要跟一個女生相愛，我深信將來還是會跟男人結婚，生幾個小孩。但是如果跟女生交往能讓我媽氣極敗壞，我很想，一次就好，在可能看見眼淚之前停手，只欣賞她怒到血管要爆開的模樣。
我跟雪泥提過這個主意，她不太贊成。「感情是兩個人的事，妳怎麼能假裝愛某個人，等妳不想玩了該怎麼收場」她以一個愛情體驗者的身份，警告我不能用玩笑的態度跟女生談情說愛。
瑪麗亞端著一大壺綜合果汁站在我眼前：「妳要不要喝？」。
我從幻想城堡的高塔落進護城河，猛然驚醒掙扎甩晃著頭。看著她搖擺屁股朝冰箱走去的背影，覺得剛才的想法對瑪麗亞不公平。
如果我媽發現瑪麗亞跟我的私情，除了盛怒之外，第一個動作絕對是把她開除，踢她滾回菲律賓去，滿心以為這樣就能拆散我們的愛。
倒楣的瑪麗亞會因此失業，她在家鄉的弟妹將沒錢唸書。因為我的遊戲而害人家生活陷入困境，這樣傷天害理的事，雖然我不相信報應那一套，還是不該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
而且說真的，我並不喜歡她厚得像夾心餅乾側面的嘴唇。即使是假裝愛上她，也沒辦法裝得很自然。還是算了。
我媽一直到凌晨才回家，睡夢中我被叫嚷聲吵醒，並沒有走出房門看個究竟的好奇心，只是回想著我睡前除了刷牙有沒有鎖門。
如果沒有鎖起來，就無法跟喝醉酒成年人的世界分割，她會闖進來摸妳的臉，用噴出酒精的嘴唇問妳數學考幾分。那比惡夢還可怕，因為不會醒、逃不開。
隔天我媽睡到過午才穿著睡衣走下樓梯，她的頭髮很糟糕，比餐桌上這盤炒空心菜好不到哪裡去。眼圈跟滷白蘿蔔的顏色差不多，呈現女人衰頹的廢墟景象，猛一看還以為她吸毒。
她劈頭就說：「我幫妳找了新的補習班補數學，每週六、日晚上六點，妳的爛數學再不想辦法，高三就更無藥可救了」。
我心裡想著：「無藥可救……數學死了就算了，什麼了不起」我沉默挾起一塊炸雞塞緊嘴巴。
「上個禮拜六，請我們吃飯的李叔叔…妳覺得怎麼樣？」
我腦海裡浮盪他那色瞇瞇的眼，跟我炫耀葡萄酒常識的口沫橫飛，以及不時翹起的小指長指甲。旁邊還有我媽，她戴著珍珠項鍊喜孜孜說：「李叔叔有品酒師執照喔！」。
他品酒的功夫也許不錯，但是選女人的品味就差了些，但是機車的程度，跟我媽算是絕配。我當時切著牛排心裡這麼想。
當著我媽的蓬頭垢面我隨口回應：「什麼怎麼樣？」。
「我是說……當結婚對象適不適合」老天，我媽竟然臉頰微紅，真可笑。
「我哪知道，想結婚的人又不是我」
我媽暫時沒再說話，我趁著她墜入思考漩渦發呆的片刻，趕快扒完飯離開餐桌。我可不希望接著聽下文，她一定會故作煩憂狀說：「如果妳不喜歡，那我就不跟他交往了」。
夠了，別想把責任推給我，怕被騙就不要學人家談戀愛。我不會給我媽機會，讓她在幾十年後孤獨坐在輪椅叨唸著：「當初要不是為了妳，我就嫁給某某人了，現在也不會一個人又老又病沒人理」。她的詭計不可能得逞，我沒那麼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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