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Matter of Heart
by
daw the minstrel
3. Take Your Time
~~~~~~~~~~~~~~~~~~~~~~~~~~~~~~~~~~~~~~~~~~~~~~~~~~~~~~~~~~~~~~~~~~~~
第三章 事緩則圓 Take Your Time
雅薾斐苓又多等了好一會兒,等到水面開始翻花沸滾起來,這才滿抓一把麥片盤桓在鍋上空,小心地輕輕撒進鍋裡,這同時另一隻手也沒閒著,拿只木勺全程不住地攪動。
「妳需要更多柴火嗎?」唐杜義問。
她瞄一眼壁爐旁那堆堆疊得整整齊齊、但數量上縮小了的柴薪,「要。」小夥子離開了廚房,於是她聽到後門砰一聲關上,緊接著便是一把斧頭喧鬧地響起。她在麥片粥裡加入了蜂蜜然後,一邊在圍裙上擦著雙手,一邊轉過身看她的母親走進來。「茶泡好了,」雅薾斐苓說,「但麥片粥還要再等一會兒。」
母親將茶倒入一只看來極為精細的茶杯裡,然後在桌邊坐了下來。「皇家御膳享用得如何呀?」前兒夜裡,當雅薾斐苓回到家時,她與雅薾斐苓的父親都早已就寢了。
回避著母親精明的目光,雅薾斐苓忙著給自己倒一杯茶,坐下。「我們享用了鹿肉大餐、還有焗烤蔬菜。」開口回答著,突然想起了那一對吵架的僕役夫妻檔,令她忍不住莞爾而笑。
「什麼事兒讓妳這麼開心呀?」母親催促一問。
雅薾斐苓抬起眼簾,「那一對為我們上菜的僕役夫妻,原先為了御膳菜色顯見早就已經意見不合了,然後他們在餐廳裡還在唇槍舌劍,出到走廊去了還沒決出勝負呢!我們在餐廳裡可以聽見他們吵架的聲音。」
她母親聽得爽朗地笑了起來,「那一定逗得國王很樂!」
雅薾斐苓也出聲笑了,「他說他要去和他的總務大臣談談這對佳偶。」突然,她收了笑容,正色道,「運作宮廷事務絕對是一件難以想像的巨大工程喔,母親呀。顯然連總務大臣都沒辦法將職工僕役安排妥善,而他甚至都是資歷深遠辦老了事的精幹大員了!」
她母親認真地注視著她,「妳覺得他應該拿廚役們怎麼分派?」
「總務先生應該設置專人擬定菜單,」雅薾斐苓不假思索滔滔發論,「除了他本人之外,旁人皆不得私自更動。沒有使上鐵腕,你沒辦法運作那樣龐大規模的一個廚房。此外,上菜的那對夫妻如果不能尊重彼此,那麼他們就不應該在一起工作。」
母親聽了微笑道,「聽起來彷彿妳已經對於營運宮廷雜務有過深思熟慮了,幾乎就像是妳認為自己可能就要被傳喚去操持宮務啦!」
雅薾斐苓都可以感覺得到自己的臉龐燥熱無比了。咬牙沉吟了好半天,乾脆和盤招認,「我覺得,伊希爾登是認真的,娘啊。」
娘親點點頭,「他當然是認真的囉!以為娘的親目所見,素來伊希爾登就跟他父親的作風一樣,凡事都嚴正以待毫不含糊的。問題出在於,妳自己是否是認真的呢?」
雅薾斐苓實在無法確定她滿心的疑慮,「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能力處理這所有的一切啊!」她嚷道。
「妳指的是皇家事務嗎?娘對妳能將它操持得井井有條十足地有信心。學習所有的細枝末節需要花費點時間,那是免不了的,但是,路遙知馬力,皇室家族終將會感激伊希爾登將妳邀為眷屬的那一日的。為娘所要問妳的,iell-nín,是妳認為,嫁給他會不會幸福。」
雅薾斐苓眨眨大眼睛,對於她的母親竟然連這樣的問題都直問不諱,感到驚詫不已。「他很...他好了不起喔,母親。他是如此高貴正直、為王國的利益這樣無私地奉獻。」前夜伊希爾登蹲在樹屋上的一幕特寫鏡頭,閃電一般在她的心頭亮了一下,於是她知道自己的兩腮又再度緋紅起來了。「並且還是又英俊又健美呢。」
「他確實符合妳所說的一切,」她的母親唇邊帶著一朵淺淺的笑容,同意道,「但是他肩負如此繁重的責任,為娘的擔心,他不會有足夠的時間留給妳喲!」
雅薾斐苓飲啜著香茗,嘴裡什麼也沒說,但是心頭卻浮起昨晚上,伊希爾登被公務給喚走的那個狀況。諸如此類的事兒實屬稀鬆平常,可不是頭一遭發生,那些繁重的職責似乎將此君醒著的所有時間悉數剝奪了,在他忙碌的生活裡,還會為她留下一個空間嗎?
她的母親原本還躊躇著,而這會兒竟是順水推舟單刀直入了,「而甚至更重要的是,他會聆聽妳的意見、尊重妳的主張嗎?有時候呀,伊希爾登會有點兒專橫的。」
雅薾斐苓張嘴正要反駁,耳中卻忽然聽到伊希爾登發問的聲音,「他管不動他的妻子嗎?」
於是咬牙不語,沉吟了好半天,「我想他會的吧。」最後如是開口,然而捫心自問,不得不承認,她根本不能確定。
母親手掌輕輕覆上雅薾斐苓的手兒,「事緩則圓,雅薾斐苓。假如他是妳的真命天子,妳會知道的。」
母女倆靜坐對飲,默不言聲,寂然之中,雅薾斐苓可以聽見唐杜義還在屋後劈砍木頭的聲音。她的母親轉頭朝向窗牖,「唐杜義是沒人叫他做、自動自發就去砍柴的嗎?」雅薾斐苓點頭,於是母親笑開了嘴兒,「他成熟懂事得可真叫人滿意喲!」
她的母親就這麼大張旗鼓地自鳴得意起來,逗得雅薾斐苓莞爾笑了,卻勾起昨夜另一個橋段驟然閃現腦際,「而萊格拉斯卻有著什麼不對勁呢。」她秀眉輕蹙,如此說道。母親滿面的春風倏地停止了吹襲,雅薾斐苓因眨眨大眼。她母親對於萊格拉斯有什麼不對勁,原來是一清二楚的啊!她喜出望外,心中如此作想,緊接而來卻是一股沮喪的浪潮淹過心房。她的母親素來一直就是負責照料皇室家族的醫師,即使到現在,萊格拉斯必然還是她手上的病人的吧!「我絕無意探人隱私的!」她趕忙表明。
母親眼中意味深長地,深深望入她的雙眸,「不管是誰在運作這個第一家庭,萊格拉斯大概會是那個人眼前的另一個重責大任,雅薾斐苓。萊格拉斯的父親統籌管理一切,而兩個哥哥對這小弟的疼愛也無可置疑,但是至少一直到他長到成為新兵以前,妳或許要把作為監看他日常行為之眼的任務概括承攬下來。此外,我揣測,一個像慈母一樣的存在,大抵是出不了什麼差錯的。妳可願意去承擔這份任務呢?」
後門再度碰一聲地打開來,然後唐杜義雙手滿抱柴薪進到廚房來,制止了雅薾斐苓的回答。她站起來去察看麥片粥煮的情形,但是母親剛剛所問的一大堆問題則滿腦迴旋。她的母親所言並沒錯,心中作下決定。她需要時間。今天晚上,她和伊希爾登相會時,她可要展現君子交誼表現得淡淡如水、冷靜淡漠絕不可掉以輕心才行。她需要時間來好好想一想。
***
萊格拉斯放弦一射,望著疾飛而去的羽箭不偏不倚地命中突然從木牆頂上探出來的最後一個圓盤。
「帥啊!」箭術師傅高聲一讚,「現在你們三個可以去和他們調換位置了。」與安納兒和嘉列拉斯一道,萊格拉斯小跑著奔過訓練場,歡欣的潮湧在他的渾身奔騰。不單單只為了他射擊的成績非凡,還因為他的射擊動作宛若行雲流水般流暢而自若。援弓在手信手一捻,感覺上就是那麼的輕鬆如意渾然天成,為什麼他先前竟然可以離開訓練場那麼久呢?他啊,終於呀,回歸來做真實的自己啦!
過訓練場半途中,他們與這場操練裡要過來和他們交換位置的忒爾貢、唐杜義、和以森荻爾相遇了。「射得好呀!萊格拉斯。」唐杜義經過的時候,拋過來一句讚美。
萊格拉斯點點頭做為回禮,在到牆後就定位之前,先停下來將他的箭矢收回。「射得好呀!萊格拉斯。」嘉列拉斯那蓄意模仿的聲音輕輕響起。萊格拉斯急急轉身,去看緊跟在他身後經過的那個身影,只見嘉列拉斯咧嘴壞壞一笑,便消失到牆後去了。
萊格拉斯的好心情全都消失一空,就好像它們根本就沒發生過一樣。拔下他最後一支箭,尾隨著嘉列拉斯,「閣下有什麼疑問嗎?」他咬著牙嘶嘶問聲。顯然沒聽到嘉列拉斯發出嘲弄聲的安納兒,吃驚地轉過身來望著他。
嘉列拉斯挑著一道眉兒,「當然沒有。在下難道不必像別人眾星拱月一般,有義務將你捧上半天高嗎?」他踏前一步靠近一點,「假如敝人躲在家裡蹲上一個月,閣下認為人們也會讚美我嗎?」
熱血洶洶,在萊格拉斯的耳內轟鳴,正待撲向嘉列拉斯卻發現,半路殺出一個安納兒橫擋在路中間。「停止!」安納兒激聲斥道,「潘塔力安會要了解這是在幹什麼了的!」
並且就像在附和安納兒似的,潘塔力安的聲音從隱蔽他們的牆另一邊傳過來,高聲對他們喊著,「你們三個好了沒?」
「快要好了。」安納兒高喊。回頭望著嘉列拉斯,輕聲說道,「除非你是日子過得太安逸了,否則就該閉上你的大嘴,去操作尾端的那個標靶。」嘉列拉斯逕自蔑聲冷笑著,但是顯然是不希望去觸怒箭術師傅,這位大師可有完美的本領叫他們先以做伏地挺身消磨掉剩餘的課程,然後再將他們的劣行一五一十報告給他們的父母知道。嘉列拉斯蹭到這座牆末端,將手按在升降第一個箭靶的控制桿扶把上。安納兒就定中間位置,留給萊格拉斯去操控餘下的那個箭靶。察覺到安納兒關切的凝視,萊格拉斯集中精神做了幾個深呼吸,穩住他氣得發抖的雙手。
終於,安納兒移開了視線,「準備好了!」高喊。
「上!」潘塔力安發令,於是他們開始升降著箭靶,但是萊格拉斯的心思並沒有放在他的工作上。他怎麼會讓一個笨蛋嘉列拉斯給搞到發火?心中絕望地暗自發悶。為什麼他還依然這麼尖銳敏感呢?
***
垂著頭,萊格拉斯疾步穿過宮殿大門,下階梯、過小橋,跑進前面林子裡去。環著他的群樹婆娑著曼吟,沙沙樹語傾訴著關懷情意。有時候,對於森林萬木還繼續不停向他噓寒問暖,其殷殷關切的表示一如往昔,叫他萬分感到詫訝,他雙手染血已今非昔比,這森林不會真不明白的。逐漸地,他緩下了急匆匆的腳步,最後終於在一棵巨大的橡樹底坐下來,癱靠在它堅強的樹幹上。你對你自己太嚴厲了,那日,家教課放學後的下午,醫師到家裡探視他的時候,曾如此告訴他。試著去使用看看,我們一直在練習的冥思療法。把思想和感覺迎接進來,但是接下來就要放它們離去。那麼你就會在那兒的某個地方找到你自己。
他會找到他自己嗎?如是想著,滿心只是悲悽。而如果他辦不到,那他要成為什麼?曩昔他總一味地認定,自己要成為一個戰士,幫忙護衛父親的王國、抵禦魔影在國內肆無忌憚地蔓延。那是他所曾為自己臆想的唯一角色,而萬一他沒辦法救贖自己去勝任這個角色,又待如何呢?
我非嘗試一下不可!他以孤注一擲的悲絕,對自己說道,同時顫抖襤褸地、做了一個深深的吸氣,並從扣在左側腰帶上一只浮雕雅致圖案的護套裡,抽出他的腰刀。瞧他如此頑強地抗拒使用它的念頭,卻還依然一柄腰刀佩帶得有模有樣,偶爾他都覺得這好像是個欺騙的行為似的,但是如果他不佩刀,則腰際無端的缺空勢必會引起注意的。他木然端坐,凝眼注視小刀靜靜躺在他的掌心。它可是個漂亮極了的小東西,這真是沒得說的。葉蔓繾綣交纏成一個優美圖案,細緻地雕刻在刀柄上,並精工鑲入纖巧的黃金做為飾紋。在他剛剛大到足堪被信任有能力自行攜帶鋒利武器的年齡時,由伊希爾登把它送給他作為一個育得日的禮物的。他將手指輕輕撫過刻在刀葉上的文字,「萊格拉斯擁有我,」那些文字述說著,「我獵殺以及保護。」萊格拉斯咬住下唇。他可還有能力,使用這把刀去戰鬥?
就讓這柄小刀輕輕躺在掌心,他閉上雙眼,開始依照醫師教他的方法,開始從容地調勻呼吸。橡樹碎語呢喃,柔聲撫慰,於是他逐漸變得意識清明,聽見橡樹樹皮抵住他的衣衫所發出的銼磨聲響。他允許他的心靈去漂流,遂感到雙肩肌肉的緊繃感全都消失了。過去他一直都沒睡過好覺,所以他原是很疲倦的,這一點他很明白。
霎時,隔著緊閉的眼皮,他見到那位精靈少女滿臉驚愕的表情。那種感覺清晰得中人欲嘔,他又再一次體驗他將利刃從女孩的肋下往上刺進去,一路裂肌穿肉那種輕輕抵觸的感覺,感受到溫熱的血液流淌、覆滿他的手心。
伴隨一聲虛弱的哭喊,他睜開雙眼,僵硬地坐直身體。小刀從他的掌中掉落地面。他緊咬著下唇,用力眨眼,將突然湧現的可恥淚水擠掉。
「萊格拉斯?」輕柔的一聲呼喚。
猛抬頭四顧而望,見到數呎之外,雅薾斐苓猶猶豫豫地站在那兒,臂彎裡挽著一只花籃。他們四目交接,愣怔了一下,然後他藉著拾取小刀時,儘量彎低身子不叫女孩看見他的臉,「Mae govannen。」咕噥著問候,並等待這位不速之客快快離去。
偏偏事與願違,女孩凌波輕踩,款款趨近而來,於是他捏緊了拳頭,緊握刀柄。這個人就這麼瞧不出他想要一個人清靜清靜嗎?心中忿恨作想。
只聽得衣裙窸窣的細響,女郎在他身旁坐下了。「我一直在採集最後一批春季火焰花呢。」她一邊將花籃放在他倆中間,一邊說著,「這些花兒可以製成艷紅色染料,我要拿它來染棉線,供我的編織藝品使用。」說著將她兩隻藕白玉臂圈抱住屈起的雙膝,仰起如花容顏凝向日暮的夕暉。一時無人答腔,場面陷入頓時的沉悶,然後她不著痕跡微微一笑,「事實上,這些花兒,我大概想要多少就已經有多少了,但是像這樣一個美麗的日子,我需要有一個藉口,好在林子裡流連。」
他回給她一個彬彬有禮的微笑,然後再度往橡樹上一靠,任由他的小刀擱在大腿上。假如他繼續這樣悶不吭聲,久了之後,這女郎就會知難而退的,他暗自計量,接著又因自己失禮的惡計而羞愧不已。自己那份遮掩不住的愁苦憂傷,顯見內心必然有事,而她卻是隻言片語都不問,而說實在的,她竟是連一絲兒好奇打探之意都不存在的呀!她來到自己的身邊,並不真就是什麼負擔的。於是整整思緒,刮刮腹笥,「我看過我父親會議室裡的那幅瀑布藝品了,美得讓蓬蓽都為之而生輝了。」
「謝謝你。」
他忙著把刀收起來,女孩卻制止道,「是你的刀嗎?我可以瞧瞧嗎?那刀柄上的雕飾真的是典雅不俗啊!」
對這句讚詞不表任何評論,他默默將刀子遞給女孩,於是女孩翻來覆去仔細查看著刀柄,「看起來很像是矮人工藝。」她作此評述,同時歸還了小刀。
萊格拉斯聽了眨眨眼。這柄小刀早先是不是出自矮人手藝,伊希爾登從來都未曾提及,不過這也屬當然啦,他不可能會在他們父親的跟前去無事生波的嘛,他們的父親大人可是處心積慮地努力維持著,與他們位於依魯伯的矮人鄰國少打交道為妙的國策。「伊希爾登將它送給我,慶祝我二十歲的育得日。」他一邊收起刀,一邊對雅薾斐苓如此說著。
一句話,讓眼前這朵芳華,神采為之煥然,「伊希爾登的思慮總是非常細膩又周詳。」
一時忍俊不禁,萊格拉斯忙不迭壓低腦袋,好遮掩滿臉氾濫的笑意,順手撿起一段細枝,有一下沒一下地挖掘他右腳旁的那些塵土。實際上但憑一顆赤子之心單純的想法,萊格拉斯內心總堅信不疑,這名少女是深愛著他的哥哥的。這還有什麼好懷疑的,她如何能不愛呢?排名緊追他父親之後的伊希爾登,可是萊格拉斯所知道的精靈裡,最教人崇拜仰慕的人物了。他不禁試著揣想伊希爾登與她成親之後,自己會有怎樣的感覺,費勁地想做出裁斷。放一個雅薾斐苓在他們的周遭,好像是挺不錯的吧,他姑且想道。她慈心仁善,而且不帶任何主觀的偏見。他可沒辦法想像這位善良的姑娘曾經傷害過任何人,老實說,他還懷疑這女孩是瑟蘭迪爾要塞方圓之內居民裡,罕見的一個對於兵器一竅不通、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了。
不用說,那就代表了,假若她知道了萊格拉斯幹過什麼事兒,絕有可能要嚇得花容失色的。他希望伊希爾登不曾對她說過這事兒才好。「時候不早了,」他說,「我可以送妳回家嗎?」他可不認為,這女孩該獨個兒在森林裡逗留。
「有你做伴兒,我會很開心的!」說著便站起來,將她的纖手勾住年輕人提供的臂膀。
***
伊希爾登執起雅薾斐苓的玉手,卻不是將它置入他的臂彎裡,而是大著膽子、繼續地握著它,「良辰美景正好。」口中曼吟,將視線仰向星空,見此際群星繁茂、密匝匝佈滿了天頂。
伊人素手原本正往他的臂彎移去,明顯是打算勾挽著他的,但當他繼續牽著手兒貼著掌心,並屈起他的指頭將那只小手裹覆起來時,他暗想,她屏住了氣息,「相與賞心樂事。」最後伊人終於附聲相和,並且收攏了玉指握緊他的手。帶著胸廓裡那顆雀躍得異乎尋常的心,伊希爾登領著她走向那條,會將他們帶往河畔的小徑,那是像這樣一個美好星夜裡,瑟蘭迪爾的子民們群聚謳歌、尋親覓友的所在,在那兒領受被星輝籠罩的美麗世界,並細賞當精靈族在阿爾達首度甦醒時,渾沌初開大地一片清明的祥和盛景。
他睇目瞧瞧身旁的她。今兒夜裡,那頭動人的秀髮光潔地梳在腦後編成慣常的一條粗辮,卻把沐浴著蒼白星輝的那張細緻容顏,突顯得分外嫵媚風流,而她這身衣裙的領口略比平常稍微低些,撩撥著他往美人胸前玉立雙峰起始之處作遐想之窺。他真無法相信,那位朝思慕想之人正與自己為伴。
兩人行至河畔,就伊希爾登聽來,這些歌聲樂曲動人心處簡直無可比擬,料是春意正濃、孟夏已在望,節令的喜悅助長了人們的歡情。他與雅薾斐苓傍著小河循徑漫步,夜幕濃重河面暗沉,卻將映現其上的璀璨繁星,襯托得輝煌耀眼。
迎面緩步行來他的兩名部屬,「晚安,大人。晚安,女士。」其中一人出聲問候,同時閃著眼眸好奇地打量雅薾斐苓。伊希爾登能夠感覺到,在這些細密的查探下,她那微微緊繃的反應。
「晚安。」他答禮,同時雅薾斐苓也點頭以應。兩名戰士走過去了,但伊希爾登卻突然發現,寂靜宛如漣漪,隨著他與雅薾斐苓沿著河畔所行之處,悄悄地盪漾開來,再明顯不過了,沿岸閒坐的諸多人等,無一不在注目著他們。斜睇一眼身旁的雅薾斐苓,只見她玉顏靦腆羞得勝似春花,於是他在心中咒罵著自己。他很清楚,她對於有關於當她陪伴自己外出亮相時,惹來的那些公然好奇的眼光、究竟名花誰屬的議論,是很不自在的。他早該知道把她帶到這兒來實在是失策之至。
「我們坐會兒好嗎?」指向一叢紫丁香灌木叢陰影裡躲藏的一張長椅,問她。
「好啊,請。」語聲流露感激之意,因此他領著伊人走向長椅,緊挨她身旁坐了下來。他倆在這兒可以離開道路,或許能有一點點隱密的空間。男子略顯遲疑,半晌之後終於伸出手臂去輕攬美人香肩。結果卻叫他好生慌亂,因為在自己碰觸之下的她,渾身僵硬宛如木雕一般,於是他立時為了自己原來竟然犯了大錯,忡忡憂心不已。
如今他終於弄清楚了,原來都是緣由她的冷淡造成自己患得患失的恐懼,這份恐懼令他拒絕承認自己的感情,在為期不算短的自我否定之後,他終於向自己承認了,他好愛這位少女,但女孩是否不負自己一片愫心而願以芳情相贈,他仍然無法確定。當昨夜,到了最後的一刻,她從自己的身邊硬生生逃開那一瞬,他當真張惶失措不知所以。遂於今,不管是因為將她暴露在他父王子民們窺探的目光前、或是因為自己行為的過分莽撞,他都不希望在這一刻把她給嚇跑了。接下來他感覺到女孩身子鬆軟下來,委身偎靠在他的身上,一時暖玉滿抱、溫香盈懷,止不住呼吸急促起來,他艱難地嚥了一口口水。
不遠之處傳來歌聲,清韻縹緲隨風浮動,婉轉傾訴著埃蘭迪爾航行過夜空的故事,那樣被他的族人眾生翹首而望,同時卻是那麼相望又不可及。「我了解埃蘭迪爾是一位英雄,」雅薾斐苓感嘆,「但是他和愛爾溫不得不拋下他們的愛兒,留下孩子們去自力更生,這故事似乎總是令我無比神傷。」
(譯注:Eärendil埃蘭迪爾,愛隆之父。詳見精靈寶鑚索引23頁)
伊希爾登把這席話,在心中品味掂掇一番。在他的經驗裡,戰士們有時候,確實免不了就是要去做那些讓雅薾斐苓無比神傷的事兒哪!「然而埃蘭迪爾與愛爾溫昔日的所行所為,其餘蔭卻是恩澤了後世的我們哦。」最後,他如此說道。
「我明白。我只不過考慮到他們的孩子,心底難過而已。去做那種僅僅在森林裡單純過日子的平凡精靈的孩子,會更有餘裕的。林野生活簡單純樸,父母得以全心疼愛他們,養育他們去過相同的質樸人生。」
伊希爾登將雅薾斐苓剛剛所說的話語,放在心海裡盤桓再三,細細思量。一國之君,其承擔的責任和義務遠遠超乎只需福妻蔭子的尋常百姓家,而她是否,或有可能,是在表明去與這樣的王者之子締結婚姻的憂心之慮?
這時肘變未平、邊患卻起,他突然將身體稍微挺直,瞇起一雙星眸,定睛注視。就在那邊,傍著河畔與他們不出三十呎之處,走著萊格拉斯、安納兒、和忒爾貢,並且還有三名小淑女作伴。或者也許,沒那麼小啦,他暗道,雙眼審視著她們。她們與萊格拉斯一般年紀,但萊格拉斯這幾個小夥子抽長了身高而顯得高挑,相對那些少女的身材就顯得較為豐滿。萊格拉斯偏臉朝向其中一個女孩,傾耳聽著她絮絮說著什麼。今天晚上,萊格拉斯可被准許出門了?伊希爾登模模糊糊地回想他的弟弟和父親在晚餐時的對話,不過他當時並沒有賦予太多注意,因為那時他一直都在想著他自己的計劃。
他想去和弟弟談談,但考慮之後便作罷了。他認為瑟蘭迪爾最後是同意萊格拉斯出門了吧,而假使弟弟是未獲允准私自出宮的話,伊希爾登也無法否定說,那未嘗不是件好事。至少那還算是件正常的事兒。伊希爾登努力不要表現出來,但是他好擔心萊格拉斯。他從前不是沒見過年輕的戰士被他們的第一次殺戮所震驚的強烈反應,很清楚他們通常都會熬過這段悲痛,但是萊格拉斯的復元可花了比大部分戰士更長的時間了。不用說,他年紀輕得,甚至還比不上一個初入伍的新兵,而且他所殺的,是另一個精靈,並且還是一個美麗、其容貌一如此刻與萊格拉斯相伴同行的天真無邪女孩。
忒爾貢是這個小團隊的領軍,而就在伊希爾登還在對他們目不轉睛的時候,這位領隊突然停下腳步,轉身去向其他團員發話。伊希爾登無法聽得很清楚他在說些什麼,不過倒是能夠看見他往林子裡做了個手勢,也捕捉到了「空地」這個關鍵字眼。沉住氣、吞下那聲哀嘆,伊希爾登移開環著雅薾斐苓的手臂,便要站起來,忽然間,身旁美女伸手扯住他的外衣。
「等一等,先瞧瞧他們自己要如何處理。」
可是伊希爾登可制止不了他自己。精靈小夥子們在空地聚集,除了喝酒賭博之外,可幹不出別的好事兒來。埃里安成年的那些年月裡,可在那地方虛擲了為數可觀的青春歲月,把瑟蘭迪爾氣得簡直無以復加,而且萊格拉斯老早就曾經從皇宮偷溜出來、到那地方去消磨過一、兩個夜晚了。假如他又故態復萌,瑟蘭迪爾絕對會大發雷霆的。他站起身,驅動步伐,便往萊格拉斯和他的黨眾們停駐之處走去。
接著,依然還停留在陰影裡的他,停下了前進,因為看來已經很明顯,那群小夥子未必就是要進軍森林前往空地去呢。沒有一個女孩不皺眉頭的,而安納兒則把頭搖得波浪鼓似的。「不要,忒爾貢。」萊格拉斯最後如此說道,於是帶上一個滿臉不高興的忒爾貢,這六人小隊再度開步走。
伊希爾登踅回長椅,嘆著氣坐下來。「我真希望忒爾貢那時就永遠留在他的故鄉才好。他對萊格拉斯是個壞影響,而假如我是父親的話,我絕對會禁止萊格拉斯去和他鬼混的。」
聞言雅薾斐苓向他蹙起了眉頭,「萊格拉斯是自己決定不去的哦,伊希爾登,何況他的年紀也大到可以自行做決定了。為什麼你不信任他呢?」
他發銳眼凝注身旁佳人。對於萊格拉斯遭遇了什麼麻煩,她可曾有過任何風聞嗎?他詳細地查看那張秀美的容顏,然而那上面除了愈發的茫然之外,並無絲毫信息。她並不知情,他有了決定。而且也沒有什麼地方讓她有理由能去獲悉此事。瑟蘭迪爾轄下子民們知道的是,當時有一個間諜被找到、也被處決了,但是絕大多數的人,都不清楚詳情與細節。「我相信萊格拉斯,」他語調強硬,「我不信任的是忒爾貢。」
女郎默默移開視線,然後又轉回眼眸,「有你來為他牽腸掛肚,萊格拉斯真是個幸運兒。」輕輕嘆息一聲,如此開口。
但見美人似乎別有隠衷,而他眼下卻難細查。按著忐忑的一顆心,他再度試著伸手去攬住伊人肩頭,然而,事實立時顯現,這會兒花也不好月也不圓,兩情早也不繾綣了,儘管她也並沒有要求他撤開手臂,但那副嬌軀卻不來相依,與他橫著咫呎的天涯。偌長一段時間裡,誰也沒開口,兩人靜靜坐著,聆聽天籟歌聲,靜賞星河交輝。他只能瞧見她側寫的剪影,然而對他來說,那剪影彷彿在無聲告訴,她深深投注在某種內心的爭論裡。最後,她動了動,「我該回家了,」開口道,「明天我必須早起。」
明日清晨,伊希爾登也必須早起啊,但是他才不在乎呢!他絕對可以與佳人促膝相陪竟夜通宵的,因此他真希望能知道何以她決定此刻就要回家的理由。兩人站起來,往來時之路返回,而這一次的相偕,他極有禮貌地僅僅讓佳人勾著他的臂彎。「晚安,殿下。」從他的左側方位,有一位樂手抬高音量如此喊道。他聞之,立刻臉上作色,即使正在揚手回禮。也許雅薾斐苓是因為他身為公眾人物、處處招人耳目的這種生活特質,感覺深受攪擾,因而決定要從他的身邊退開。假若是因為這樣的話,此題便完全無解了。一世天潢貴胄生在帝王之家,他本命如此啊!
依循著小徑,兩人踏向她家小屋,在大門外雙雙駐足,一株楓樹為他們佇立之處,投下濃濃陰影。女子轉身面向他,彬彬屈膝一禮,「非常感謝您陪我度過一個如此愉快的黃昏,」芳唇珠璣流洩,卻一字一言,將他的心逕逕擊落萬丈深淵。「我要睡您一個甜美的夜晚。」說時遲,那雙美目倏地睜得好大,一隻素手迅速地舉上來掩住口唇。
他驚訝地眨巴著雙眼。她說了什麼啦?
素手其上,一雙明眸靜靜地瞅著他,突然,那被掩住的兩片芳唇咭咭發出輕笑,而接下來,索性放聲笑了個暢意爽懷。「我原本打算要冷靜理智的,」她喃喃發怨,「我原本打算要循序漸進、慢慢釐清的,因為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接管得了你父親偌大的皇家宮務,而你又那麼忙,很可能勻不出時間給我,另外你也挺容納不下別人的意見的,伊希爾登,但我就是這麼一個愚笨的丫頭,笨得都沒辦法去執行我那些計劃啊!」
他驚眼凝望著她,試著要把他剛剛聽到的訊息好好地分析分析,但緊接著伊人卻仰著嬌媚容顏、迎向而來,於是他把剛剛聽到的不管什麼訊息,盡皆忘了,只顧著將兩隻手去扶住伊人雙肩,傾身去吻她。
她芬芳的唇瓣好柔軟啊,於是他溫柔呵護地將下面的那片含在自己唇間淺淺一嚐,然後稍稍一退,好讓自己的視線跌進她黑暗眼瞳裡那幽邃的深淵,「我愛妳呀,雅薾斐苓。」
星辰一定也跌進那兩汪瞳仁裡了,因為那裡面有許多亮光,在閃閃地跳舞。「我愛你,伊希爾登。」
他再度傾身去吻她,如此做的同時,伸手到她的背後,去解開緊緊綁住伊人髮辮的那條絲帶,然後開始拿手指梳開它,將她那頭光輝華美仿如雲朵的奪目秀髮,從桎梏之中解放出來。
*******
第三章結束
文章定位: